徐以寒不想回家,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邓远那张被揍肿了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邓远会对那些人怀着一种――怎么说――无差别的善意?就像他也不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差别的恶意。他低估了杨立秋的能量,准确地说,低估了那些狂热粉丝和“正义”路人的能量。
但事已至此。
晚上九点四十,公司里只剩下徐以寒、张莉、方文,和两个加班的程序员。网络上,除却对罐头带鱼的疯狂辱骂,也有人开始嘲讽罐头带鱼:“他不就是高中文凭?醉了,你圈门槛好低哦。”“2333333他之前还写过藤校毕业的大学教授男主,而他自己是一个被二本学校退学的……啧啧”“哈哈哈你们老是二本二本的,人家二本学校也不想要他好么~”
方文对徐以寒说:“唐纳森已经两天没有更新了,他之前是每天晚上九点半更新《管送别》的,昨晚今晚都没更。”
徐以寒疲惫地点头:“我知道了。”
同一时间,武汉。
赵辛正费力地为自己换上运动裤。他其实很少买裤子,因为他总是坐着,所以裤子磨损得很慢很慢。这条黑色运动裤是崭新的,他翻了将近半小时才从衣柜里翻出来。他抓起自己细瘦麻木的脚腕,将小腿送进裤腿里。小腿套上了,更费劲的是把裤子从膝盖提上去的过程。因为小腿没有知觉,所以他只能平躺在床上穿裤子。脚下没有支点,他必须侧过身子先提起半边的裤腰,然后再侧向另一边,提起另半边的裤腰。总算穿好裤子,赵辛坐回轮椅,仔细把裤子上的褶皱捋平了。然后他换上一件白色衬衫――也是平日里几乎不穿的。最后,赵辛俯身,为双脚套上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运动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运动鞋既像摆设也像讽刺,但这次,他认真地系好了鞋带。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房间门。
“已经充好电了,”赵教授把相机调到录像模式,垫了两本书放在桌子上,“你就坐这儿,我试试这个高度合不合适。”
“嗯。”
“……稍微靠前一点吧。”赵教授盯着相机屏幕说。
赵辛转动轮椅,稍微前移。
“好――这个距离就正好。”
“嗯,那就这样,”赵辛平静道,“谢了,爸。”
“……”赵教授放下相机,看着赵辛。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赵辛这个模样,表情郑重,衣冠严整,简直像要慷慨赴义。上一次见――还是赵辛到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吧?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赵辛要做什么大事。临出门时,他忍不住扭头问:“赵辛,你这是要干什么?”
赵辛看着赵教授,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
“我要负责。”
第58章
周二,十度千千因“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停更。
周三,罐头带鱼因“抄袭惯犯被退学”停更。
到周四,几乎已经没有人关注文学接龙的赛事了。粉丝互撕,路人吃瓜,#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和#罐头带鱼不配写文#两个话题分别位列微博热搜第9位和第14位。
如某个言情推文号所言:“网文圈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么大的瓜了――这个瓜,它把言情圈耽美圈全都拉下水,涉及到近些年最敏感的女权问题、网暴问题、抄袭问题,又明里暗里地包含着举报、人肉、炒作、特权……只能说,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给我们最大的惊喜不是作品,而是它炸出了各种妖魔鬼怪,揭开了网文圈藏污纳垢的一面。诚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有圈子就有尔虞我诈,作者也是人,也有缺点和弱点。我们不要求作者们十全十美,但我们有理由问一句,作者们,你们对得起你们的文字吗?”
“你们对得起你们的文字吗,”张莉捧着手机念出这句话,兀自摇头,“方文,罐头带鱼是不是……完了?”
方文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昨晚他甚至没有回家,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可能吧,”方文揉揉眼睛,声音透着疲倦,“我不知道这事会发酵到什么程度。”
“你说这事儿吧,说到底,罐头带鱼也没干什么――他没有直接攻击十度千千,也没抄袭十度千千,寄骨灰盒也未必就是他指使粉丝寄的,”张莉将下巴垫在椅背上,疑惑道,“虽然都说他因为抄袭被退学,但这事儿也没有实锤啊……那些网友怎么这么愤怒?用得着把人骂成那个样子吗?”
方文摇头:“骂他并不是最过分的。”
“哦,对,还给他的刷负,好像还有人举报他的淫.秽.色.情……”
“这些都无所谓,其实,无所谓,”方文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皱眉道,“网上这些事,总是一阵一阵的……一个人能坚持骂罐头带鱼一个月,未必能坚持骂他一年,等他们骂够了,总会慢慢遗忘这些事。甚至,就算罐头带鱼真的抄袭了,只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也……也罪不至死。”
“诶,这话说的,”张莉挑眉,“不像你,像徐总。”
“最过分的是他们逼他封笔,”方文认真道,“一个写网络的作者……封笔了,就相当于死了。”
张莉:“……这么夸张?”
“举个例子,一个优秀的严肃文学家,假如他不写了,他还有其他很多方式继续参与文学,比如他可以去到大学里去讲写作课,可以写自己的创作谈,可以写文学评论,这些行为都是受到大众承认的……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网络作者来说,他们如果不写了,就和文学再也没关系了。”
“你……”张莉啧舌,“你说得也太极端了吧?”
方文:“换句话说,网络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通过文字,获得大家的关注和追捧。但如果他们不再写了……他们很快就会被遗忘,被遗忘,就是死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但那些抄袭的作者,他们封笔退圈不是活该吗?”
“不是,”方文竟然干脆地否认了,“他们应该付出代价,比如经济赔偿,比如道歉,比如锁文……这些都是合理的。再比如一个作者抄袭了,大家都骂他,他再写也没人看了,这也是合理的。但没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创作自由,哪怕这个人是抄袭者。因为我们不能用一个人已经写出来的东西,来否定他还未写出来的东西。”
“噢……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最过分的是逼罐头带鱼封笔退圈?”
方文点头,几秒后,又自嘲般笑了一下:“但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众口铄金,我谁也拦不住。”
舆论仍在发酵,一整个上午,张莉不断接到各种媒体打来的电话,有些是想联系十度千千和罐头带鱼,有些退而求其次希望蔚蓝的负责人能接受采访。
这些采访张莉通通回绝了,然而到十一点四十下班时,一个独立新闻撰稿人忽然在微博上发布长文:《屏幕后的狂欢与暴虐|亲历“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事件的24小时》。
张莉和方文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听到来自心脏的“咯噔”一声响。
徐以寒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字,面无表情。
“徐总,这都第三天了,咱们要不要出面公关一下?”张莉慌张道,“这篇报道写得也太详细、太有针对性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尽管事件的三位当事人没再做出任何回应,尽管蔚蓝拒绝了一切采访,但神通广大的媒体还是找到了突破口。
这篇长文采访了一个罐头带鱼的粉丝。
采访中,这位化名“小司”的粉丝声称,她围观了罐头带鱼的其他粉丝谋划并实施“给十度千千寄个骨灰盒”的全过程:首先,这个计划是由罐头带鱼后援会的一位核心成员提出的,“她说十度千千的粉丝太不要脸了,应该寄个骨灰盒吓唬一下她,让她知道我们带鱼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反正寄快递可以不留真实姓名。”其后,四位后援会成员决定一起实施这个计划,“要找十度千千的地址,其实并不难,十度千千以前收过粉丝寄的礼物,她的地址多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更重要的是,“小司”强调说,一切联络都是在罐头带鱼后援会小群里进行的,这个小群里只有十来位中坚粉丝,而罐头带鱼本人也在其中。
“……徐总,”张莉颤声说,“很多大V都转发了这篇报道,刚刚技术部说,罐头带鱼的专栏下面有太多人骂他,服务器都要被挤崩了,他们没办法,只能先关闭了罐头带鱼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