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回家看到的老梁有些灰头土脸,好像受了不少委屈,胸中一口浊气还没释放出去。见到女儿开心不假,也没开心多会儿,又很快陷入到他的愁苦里。

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说是老梁夜里开车的时候被人给剐蹭了一下,监控死角,人不承认,也不愿意赔钱。梁爽又问对方是什么情况,是泼皮无赖还是赔不起,二位又不说了,三缄其口,只说已经报了警,也找了律师,怎么都得把赔偿要回来。已经在走流程,叫梁爽也别管。

似乎为这事老梁和林翠之间也不大愉快,家里气氛总是有点怪怪的。

老梁行动不大方便,梁爽帮着一起打扫家里。

在林翠的卧室里,看到两盒她曾送给林翠的成套护肤品,没拆封过,都已经放到了过期。她懵了一会儿。收拾衣柜的时候看到冬天新给二位买的羽绒服挂在里面,如今气温降了,林翠穿的依然是旧棉袄。

梁爽从鼻子里舒出一口气,也没多话,转身去收拾那些过期护肤品,看她是要扔掉,林翠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抢过来的动作,然后说不能扔。

梁爽拿出一瓶没拆封的,在手里转了转,语气不冲,但她心里确乎有点堵:“那留着继续看吗?从过期两个月变成过期两年?”

林翠认真地纠结起来,被梁爽发现的时候她就已经很窘迫,现在她似乎很怕梁爽发作:“我……我用不了这些好东西。你给我的,肯定是好的,我也不舍得用。你也别生气……妈妈哪里舍得把这些涂在脸上。”

梁爽深吸一口气,摇头:“我不生气,我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以前生活很难所以省吃俭用,我不能因为这个说你们,那是我不懂感恩。但哪怕生活慢慢好起来了,还是这样过日子。根本不是真的省下了什么,只是按照惯性,永远在过拮据的生活,人没享受到,东西也浪费了。”

“对不起,对不起……”林翠满脸无奈落在梁爽眼里,“妈妈做得不对,妈妈跟你道歉,好不好?过年了,你别伤心。”

梁爽看着她,因为干燥,脸上起了细小的皮屑,眼角的干纹明显。有时她宁愿林翠选择一种自私的、忽略他人而只顾自己的活法,那都不会比眼下这种看起来她在为全家人受苦的模样来得叫她扎心。

她记得妈妈很漂亮的时候。梁爽想,这里不全是为我而变成这样的,我就不全部归咎于自己了,但我确乎有应该偿还的部分。

此刻她想起了自己那天夜里在高速服务站时的领悟,于是她收回了想要把过期护肤礼盒扔掉的手。

“你还记得这个用的顺序吗?”她问。

林翠更慌乱,梁爽说过,她当时根本没想要用,也没想要记。于是梁爽从包里找出便利贴和签字笔来,画了一个圆圈,写下一个“1”,撕下贴在其中一瓶护肤水上。她的声音很慢,也很轻:“这是第一步,洗完脸擦干把这个用上,脸就不会觉得那么干。”

“2”贴在精华上:“这是第二步,夏天觉得脸上糊多了东西不舒服,用到这一步就行。”

……

她慢条斯理地说,林翠断断续续地哭。梁爽说完了,把瓶瓶罐罐放好:“这个留着吧,给你对比顺序。我也没考虑周全,一年回不来几次,光给你买了也不知道帮你用上。我记得刚工作那会儿,东西我也都没用过,学别人买了,拿到手就知道网上乱搜,学了一知半解的,也是乱涂。年后发货了就有新的到,瓶子一样,你对比着看,就知道什么时候用哪个了。”

林翠红着眼,小心翼翼问她:“妈妈,是不是做得一点都不好?”

梁爽顿了一会儿,看向低低的天花板:“小时候日子真苦啊,什么都不舍得用。今天买了一点好东西,不知道下次再吃到是什么时候,所以边吃着,边想省着。但日子已经慢慢好起来了,我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跟我爸,能踏踏实实过点舒服的日子。别再吃别人给的苦,也别再自己给自己找苦吃了。”

林翠含泪点头。

老梁在外面炸过年的圆子,母女两人在卧室里打扫。

林翠还跟梁爽说了另一件事,就是林东昇因为欠款被关起来了:“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你说,妈妈一开始也没脸提这个。”她说的时候有对林东昇的恨铁不成钢,但似乎对他被关起来这件事犹有怨怼,觉得他也不是主谋,也是被蒙骗,甚至也是出于好心拉的别人入伙,怎么就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还不上钱,他被告是应该的,他要过生活,别人也要过生活。”梁爽表情很平静,她不怎么买账林东昇也是被骗的说法,公道自有警察去给,她对他没有多余的同情。不过这个人对他不重要,她只是担心林翠的态度,问:“你还想帮他一把么?”

林翠的表情里能看出挣扎,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不容易:“不能要你的钱。给他吃点亏也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也想明白了。”

“嗯?”

“我和你、你爸爸,我们才是一家人。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林翠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熙攘的街道,她从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甚至如今开始老去,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地方。她长叹一口气,而后甚至笑了一下:“人应该有点私心,知道什么是为自己好。我之前糊涂,只记得我有个弟弟,有时候都忘了我还有一个自己的家。最近几年我都不跟你爸吵架,他也会木讷让我生气,但我总能想到他为你小舅舅确实吃了不少亏。换了别人,大概就没那个心性忍下去了。”

梁爽确实有些诧异,她问道:“你怎么想明白的?”

林翠似乎不想说,但成年人有些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讲,说给外人就是“家丑”。她低着头,声音清晰地传到梁爽耳朵里:“上次你不在,他找我要钱没有要到,去你外公牌位前哭,说我不管他,让你外公来找我说道。”

梁爽无言以对。

可她又有些刻薄地在心里想,这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啊。

“我爸那个……是怎么回事?”

“是……是程家。”

“原先开小卖部的那个?”

林翠说是。

梁爽感到莫名:“他是被林东昇骗光了家底,跟我爸怎么扯上的关系?”

林翠在这件事上颇有共鸣:“对,这事跟你爸有什么关系?他还差点想撞死你爸。”

梁爽眉头皱紧了:“为什么?”

林翠以为她跟梁爽取得了情感倾向上的一致,因为又气又怕,说起来也逐渐不再顾忌,把事情和盘托出。

那姓程的本名叫程树生,因为沉默寡言,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又被老街上的人叫做“程书生”。他从前在梁爽小学边上开文具店。娶了个老婆很漂亮,梁爽还记得她是长头发,鹅蛋脸,总会对人笑。

因为丈夫这种个性,护不住老婆,本地治安还不好的时候不时有人上门骚扰,林东昇跟他是小学同学,小学的时候没玩到一起去,长大了之后被他遇见一回上门闹事,林东昇把对方打跑了,也从此跟程树生关系好起来。

程树生在他那一堆狐朋狗友里算个异类,估计零零星星拿了不少钱给他用。但他没什么朋友,林东昇也偶有很像个人的一面,这种友谊就继续了下去。再然后是林东昇跟着别人做生意,他以自己强大的游说能力,让程树生把房子卖了支持他的事业。

中间过程如何梁爽不得而知,但程树生确实这么做了。

如今林东昇的事业“暴雷”,程树生从一个原本有房子可住,有生意可做的小城市稳定家庭,忽然到了住在出租屋里,交不起下个月门面房租的地步,如果生意做不了,很快吃饭都要成问题。

“然后呢?”梁爽问。

“我们那天是想去问问能不能探视,正好看到他们配合调查出来。他们骂你小舅了。”

梁爽:“……”

林翠说他骂得难听,她就维护了几句,对方转而说她,老梁维护她,也回了几句。一来二去红了脸,回来路上,姓程的别了老梁的车,老梁怕老婆出事,自己猛打方向盘,拐到沟里去了,把腿给别了。“你都不知道,那个表情,晚上灯一照,都要吓死了。他是真的恨啊。”林翠说。

梁爽听出一身冷汗,想到刚回来时老梁说的追偿,她不知道这件事的重点怎么会还在要赔偿医药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