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剩的半截烟,很快就在冬夜的风里烧完。梁爽感觉心脏酸涩发涨,她对苏承骏的情感复杂极了。有时简直充满了对他和盘托出自己所有人生体验的冲动,有时又恨不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只叫他看到那个专业的漂亮的自己。这个人身上太暖和了,叫她想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一点,可是,怎么再近一点?她怕他看清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

烟熏得她眼睛发红,梁爽把那股无名的委屈憋回去,靠最后一点意志力撑出几分冷艳和薄情:“我没事,项目多了就有点状态漂移,睡一觉就好。你也回去吧,我安全到家了。”

苏承骏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梁爽猜测这种可见度之下,苏承骏应该同样捉摸不清她的表情,看不穿她的强撑有几分。只不过苏承骏没说话,叫梁爽无端心虚。

她对着苏承骏轻佻戏弄的时候,是苏承骏很买她的账,看起来有百分百的昏庸,好哄又好骗。但苏老板本身并非一个好拿捏之人,这一点梁爽又并非不清楚。

她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染上笑意,说出的话也轻佻:“怎么啦?要么,还是邀请苏老板上楼一睡?”

苏承骏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他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梁爽从前未曾察觉的疏离感,那是一种惯常身居高位带来的气势,梁爽轻佻的玩笑话顿住,此刻的心理俗称是“怂“。

苏承骏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太好相处,有时候她会忘记对方的身份,把老虎当做大猫来逗,实际她很明白,那不是苏承骏的全部,他只是不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展示另一个侧面,把气势逼人的那个部分收敛得很好。

“梁爽,”苏承骏开口,声音低沉而悦耳,刮搔着她的心脏,“遇到不开心的事很正常,有脾气对我发也可以。但是别作践自己,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梁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强撑出来的笑意忽然就挂不住了。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坦诚。

她转身往单元门口走,苏承骏下车关上车门,无言跟上她。梁爽全程目不斜视,只当自己眼里没有这个人。小一半是别扭,多一半是怂,她不想承认苏承骏说对了,她确实情绪上来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更不想好好跟人说话。她会反复跳进曾经淹没自己的深渊里。一个纪华珠宝的提案就可以把她打回原形,她甚至还没见到林纪华本人,甚至还没发生任何坏事,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多年修炼出来的这副壳子已经碎得彻底,她又变回那个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梁爽。

那些画面又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会儿是老梁说“你爸爸我,还有我们全家,这辈子可算是被你舅舅给害了”,一会儿是林翠为难的脸,她说“到底是家里人呀,我怎么忍心不管他”。还有更多,还有那张相亲对象的脸,梁爽曾在噩梦里再见过他,她梦到自己左边睡着那个人,她吓得翻身要跑,结果发现自己右边躺着一个跟那位猪头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孩。她在愤怒与恐惧中去求助父母,老梁脸上挂着无所谓,台词还是那句台词人家不丑的,你怎么老刻薄别人。

这个方案使她添加新的负面念头,一会儿是林纪华的哂笑,一会儿是裴雪舟的欲言又止。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现实的,蓑衣会把关,垃圾方案不会从这个公司给出去,如果蓑衣认可的方案林纪华还呲了,那也有他分去一部分锅,不会变成对她个人的羞辱。

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

梁爽自暴自弃地想,对啊!她就是跳不出来,就是站不起来,就是会被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东西反复伤害。

眼下就是失去能量了不行吗?就是想要再投降一次不行吗?有谁规定人一定要战胜自己生活里遇见的所有难关?现在是怎样?逼到这个份儿上,难道她要把这些全告诉苏承骏吗?

苏承骏跟她回了家,跟在她身后关门。梁爽把手包扔在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苏承骏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安静而温和地平视她,伸手把她耳侧的碎发捋到耳后。

梁爽本来也没有多少的无名之气消散殆尽,剩下是说不出口的委屈。她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苏承骏抽出一张纸来,动作细致地给她擦。“真是水做的,这么能哭。”语气倒也轻缓,还带着一点安慰。

梁爽红着眼瞪他,苏承骏笑了:“哭得不尽兴?那骂我试试,看会不会好一点。”

梁爽倏然被戳中心中柔软之处,她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慢慢挪了个方向,不叫苏承骏看见她,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假装自己已经隐身,然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除开工作带来的压力,家庭带来的问题,还有一个部分她承认,她爱上了苏承骏,她心知肚明,这更叫她害怕。

她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在苏承骏面前哭,她恼恨自己反复陷入过去,这样下去,苏承骏也许终有一日会对她从可怜到厌烦。她自生活中习得了一种无助和自怨,一旦有事发生,它们就会蓬勃地再次冒出来。

“你走吧,”梁爽声音哽咽,边吸鼻子边发声,说出来的话是断断续续的,“别管我了,也别让我喜欢你……你走吧,快走。我不要你讨厌我。”

苏承骏握着被她哭湿的那张纸,平静地单腿跪在她身旁,看着她哭。等梁爽逐渐平静下来,他才开口:“梁爽,你真的想要我走么?”

梁爽小声吸鼻子,苏承骏开口与平时不同,他很认真,叫梁爽不敢作声。她怕再口不对心,苏承骏就真走了。她想要得到苏承骏,可她又觉得希望渺茫,想和不想都说不出口。

苏承骏站起来,坐到她身边,伸手抚摸她的脊背,他问得认真:“梁爽,你当真想过要跟我在一起么?”

梁爽心里空了一下,她嘴唇紧抿,不敢说话。

他看出来了,她想,他或许早就看出来了。

苏承骏开口,声音往下沉了沉,缓慢的,平静的,细听还有些伤心:“如果你不说,我就当你不要了。”他等了很久,梁爽没有反应,苏承骏轻叹一口气站起身。他还没有站直,小指被梁爽勾住。

梁爽刚刚哭过,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我……”

苏承骏喉结滚动,慢慢转过身来看她,他的紧张不比梁爽少:“你什么?”

梁爽默默看了他许久,她的自我挣扎不足以把一片片的畏葸拼起来凑出一份坦诚,苏承骏尽力把声音拉平,细听之下犹有颤抖:“是不喜欢,还是有话不想跟我说?”

梁爽看他的目光几乎是祈求,怎么会不喜欢?可是……我该怎么说?

她看到苏承骏的眼里也发红,这个男人说:“我知道你有话没跟我说清楚,也知道你有些时候是在哄着我玩儿。可是你能高高兴兴哄我玩儿,我也比谁都高兴。我这个年纪说第一次这样喜欢谁,可能你不信。我只恨自己不能把心掏出来,如果你看了,兴许就少一些顾虑。”

“苏承骏……”虚伪之人会被真诚凌迟,她感觉到自己原本那个由不可言说的过去筑成的壳子正在破碎。

她几乎不敢听下去了,这该是很动人的,她知道,但她不想去应证因为她的不坦诚叫心上人有多伤心。

苏承骏的喉结动了动,似乎问出这一句就在等待命运的审判:“梁爽,你真的想过跟我在一起么?你说出来才算数。如果不说,断了我的念想,好过叫我不上不下。”

梁爽的眼泪完全止不住了,她拼命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眼泪往他领口里掉,压抑着抽泣声,话却说得清楚:

“对不起,苏承骏。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对不起。”

像是打开了一扇门,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抱着苏承骏的脖子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我不敢说,我害怕说出口生活就会告诉我不配。可是,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我有偷偷地想,想认真跟苏承骏在一起,我想他只喜欢我。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我希望生活里有好事发生,希望努力可以得到回报……我不怕再辛苦一点,我希望可以过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又一次努力又会得到新的失望,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想得到它们,就不怕失去了。”

“可是,可是我很喜欢你,”她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苏承骏一遍遍抚摸她的脊背让她平静下来,自己也用力眨眼不让眼泪跟着往下掉,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我明白,我都明白。我的梁爽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她值得拥有一切。”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苏承骏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也红着眼,但落定一颗心:“别哭了,我的小美人鱼。我口袋里的珍珠都装满了,以后只要你开心。”

白马王子就不能尿急?是没有这个器官吗?

爱的程度有时候是展露自己不那么好的一面的勇气。

梁爽睡了一觉醒,看到苏承骏安稳睡在她身边。把一切难堪之处撕开,有时候也不过如此。世界没有终结,天没有塌下来,苏承骏也没有指责她为什么不是 360°无死角的完美之人。心理上觉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所有困难都无限大。而实际上,它们没有变过。

她静静看了苏承骏一会儿,这张脸使她感到安心。噩梦里的事不会出现,不会再有那个相亲对象了。她醒来会看到的是苏承骏的脸。

苏承骏睫毛轻颤,终于睁开眼,带着些没睡醒的懒散:“是在酝酿早安吻吗?”

梁爽:“没有。”

苏承骏凑上来飞快在她嘴角亲了一下:“那我来,不能等你酝酿了,我尿急。”说完自己冲去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