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别了,你澡洗过没有?酒店里洗过的话就泡个脚暖暖再睡觉吧,今天很晚了,碗我来洗。”

林翠感叹了一声:“你从小就乖,没让我和你爸操什么心。”

梁爽道:“跟我还客气,这是我应该的。”

她收拾了杯碗去洗,叫林翠拿上毛巾去泡脚。

林翠转身进了卧室。

水龙头一直开着挺吵,冲洗完把杯碗放上沥水架,屋里就倏然静了下来。

梁爽意识到她到现在没听到林翠再讲什么话,“妈?”梁爽叫了一声,没人回。第二声,依然没人回,空荡荡的,话语落在地上。

屋子也不大,不至于听不到。她把手上的水擦干,走进卧室找人。

看到林翠正歪坐在床上,一脸如遭雷击的表情,她面前七七八八散着一堆,是梁爽不久前放进抽屉的东西。

梁爽皱眉,比起尴尬,此刻更多的是被窥探隐私的愤怒和厌烦。

“这是什么?你跟我说。”而林翠的声音尖锐和颤抖,好像她的天已经塌下来了。

用途也要说吗?为了安全性行为

林翠从小训斥她的时候就会这样,厉声让她自己领悟错在何处。然后让梁爽完完整整说出自己所做的错事,无论她觉得羞耻与否。有时她只要梁爽在她面前承认错误,更多时候她把她带到众人面前,让她大声说出自己做错的事。

此刻林翠的脸因为充血而显出发红的颜色,声音抖得厉害。

梁爽在惊怒之后反而平静,走过去几步,语气很淡漠:“有什么问题吗?”

“别讲别的,你就跟我说,你这里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她的身体发颤,是真的气狠了。

梁爽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林翠只是疑问,她可以正常跟她解释一切。可是她感觉自己被质问了,她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她从容拿起床上散落的东西,语气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近乎挑衅的温和:“避孕套。怎么了?”

林翠诧异于她的坦然,甚至反过来开始慌乱,那三个字对她来说显然太脏了,脏到不该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

梁爽接着说:“用途也要说吗?为了安全性行为。”

说完她看到林翠扶额,好像刚刚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她的头已经在发昏。

梁爽利落地把床上散落的东西收起来,重新放回去,平静道:“我成年了,你不应该动我的抽屉。”未成年的时候呢,不过没关系,总归未成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林翠长叹一口气,然后是沉默,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梁爽说:“我明天还有事,需要休息。我先去洗漱,你也早点睡。”

她说完之后去了洗手间,半晌林翠从卧室里找过来,她眼睛是红的,带着点小心又带着点无法藏匿的质问:“你是交男朋友了么?怎么不和我们说?这这,这什么都还没有,你在瞎搞你知不知道?”

梁爽把牙膏沫吐出去,漱了口:“不是男朋友,只是做个伴儿。”

这简直,林翠越发心痛,可是梁爽态度如此混不吝,她无论如何都占不到上风,于是自己先让步些许,转而问道:“他是做什么的,你们认识多久了?”

梁爽抽了一张棉柔巾把嘴擦干净:“没多久。做点小生意的,人不错,长得还行。”

林翠闻言,终于没忍住,压抑地发出了抽泣的声音:“你真糊涂,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珍珍阿姨还要给你介绍在机关工作的侄子呢。你跟他,跟那个人已经……还怎么给你介绍那样的好人家?”

梁爽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言下之意是什么,相貌,年龄,学历,赚钱能力,还有处女身份,这些都是筹码。她在瞬间感觉到莫大的冒犯和愤怒,没想到以这样标准称量自己的竟是母亲。她觉得每一次取得成绩时,父母的骄傲不假,开心不假,好像很拿她当个人。可是到头来,被放在这个语境里,竟也是这样,她像一个物件,一个在嫁去什么“好人家”之前不应该开过封的物件。

她并不那样称量自己,但看到自己的血亲如此表现,她有一种荒谬和荒诞的交织感,觉得悲伤又可笑。不知为他们那样看待自己,还是为了自己被这样看待。

她也明白了林翠这趟过来大概主要不是为了游玩,那与她一贯节俭的生活理念不符,理应是为促成一场家长眼里合适的相亲。

她认真地看着林翠在哭,有一个想对她说一些更残忍的话的念头,可又很快被自己压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既然提到了,我也跟你交个心吧,妈妈,”梁爽很平和,“我没打算跟任何人结婚,也没打算跟任何人有什么结果。我一点都不想费劲巴力得到那些不过如此的东西。我自己有爹妈,费劲去讨好别人爹妈干什么呢?图争一个伺候他们全家的权力吗?”

梁爽轻轻一哂,倨傲又清醒的一双眼:“我不靠任何人活着。你跟我爸生了我,我天然亏欠一分,你们养了我,我知道我该回报什么。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我打算上赶着去凑的。那没见过面的人,靠‘机关工作’几个字都要把你压趴下了,我真跟了人家,是嫁过去当老婆,还是卖过去当丫鬟呢?”

梁爽看到林翠眼里的“怒其不争”,于是她忍了又忍的话忍不下去:“你自己都这样看我,怎么指望旁人能把我看得起起的?等我找了一个‘好婆家’,我们全家一起上赶着讨好别人么?”

“妈妈没有,可是妈妈没想到你……”

“没想到什么呢?”本该是诛心的话,她说出来却只觉荒谬,“没想到结婚前跟别人睡了,将来进不了那些‘好人家’?”

大约这些指责都不能使她有所动容,林翠终于变成了纯粹地,只属于她自己的悲伤。梁爽不知道她在哀悼哪一种失去,好像为她的贞洁,还有一份与贞洁绑定的“前途”。

她有点想抽一根烟,可是屋内装了烟雾报警器,于是她剥了一颗薄荷糖在口中嚼碎,爆裂的薄荷味使她异常清醒和冷静。

梁爽给她拧了一方热毛巾递过去,叫她擦脸,然后自己轻轻地笑了:“可是我自己好得很呢,这里没有人在乎我将来嫁给谁,也没有人管我从哪里来。我手底下带着那么多人,都管得好好的。挑剔的客户满意我,难搞的老板倚仗我。够不上你说的那个‘好人家’,对我一点儿也不可惜,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呢。”

林翠看起来无力极了:“可是你,你想好跟这个人结婚么?你跟谁结婚,谁不问这个呢?”

“就非得上赶着在那些人里找一个是么?”梁爽慢慢收敛了笑意,“比起这些,我更怕稀里糊涂结了婚生了个孩子,等孩子长大了问我为什么妈妈总是发愁,生活为什么总是那么难。”

林翠终于收了声,她喃喃道:“你在怨我呢,你怨我生了你。”

“睡觉吧,我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她接过林翠擦完脸的毛巾又搓了搓,拧干在毛巾架上晾好。

林翠变成一种灰败的、干枯的意象,像是从这里走到卧室的力气都欠奉。梁爽看着她走过去,自己转过来,洗完了脸,然后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开始她的护肤流程。

她没有什么再要跟林翠对抗的了,言语的输赢早就不再重要。她十分清楚地知道,父母左右不了任何她的人生选择了。刚工作不久时见到那个相亲对象带来的恐惧,她再也不会允许它出现。她也不用再以崩溃和哭泣向父母传达自己到底有多绝望和害怕。

她走出了那个语境,再也不会把自己放在那种被称量的境地当中,这辈子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被什么人那样打量。

那个悲伤的事实其实是,她喜欢上苏承骏了

林翠第二天一早准备回去,梁爽睡醒的时候看到她正在给她晾衣服。妈妈起得比她早,把该做的家务都做了。地板拖得很干净,桌上是做好的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