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兽在车厢里还乖巧着,方一沾着外头的空气,也不顾郑婉还未下车,便激动起来,撒着欢从她怀里跳了出去,轻巧地落地转了几圈后,便找准了一个方向蹿了出去,转瞬间便只剩下草木间唦唦的干燥声。
它一连串的动作实在太快,郑婉甚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原地愣了一瞬后,她才后知后觉放下了手。
见完颜异正神色平静地靠在马车边瞧她,仿佛早有先知,便摇头一笑,伸手由他将自己接了下去。
掌心相贴,他手心的温度总是刚刚好的恰当。
完颜异自然而然地一扣,合握住了她的手,没再松开。
夜里空气虽冷,却是清沛。
左右郑婉也想四处走走,两人便索性跟着石榴方才消失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郑婉从来走路都有些慢,眼下完颜异的步频始终与她的相同。
走了一段后,他抬手拎了下郑婉的帽子,转眸瞧了眼她帽檐下小小的脸,问了句,“可觉得难受?”
郑婉听清后不由得垂眸一笑,“倒也不会那么娇气。”
她房事上吃力,走起路来的确会有几分不适,但总归并非切实的疼痛,这样的程度于她根本无足挂齿。
大地铺霜,月色下望去,像被折射出了满地晶亮的碎星。
完颜异盯着眼前琉璃般闪润的光斑,淡淡道了一句,“总归是因我而起,娇气些又何妨,累了我背你便是。”
他话说得自然,也并未有什么遮掩不安的意味。
这样平淡的语气,倒叫郑婉想起那晚初雪下,完颜异也曾用如出一辙的口吻对她表达过斩钉截铁的拒绝。
眼下是一般无二的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夜色无垠,但今晚的他却自然牵着她的手,说同样不掺半点假意的话。
于是郑婉更有些想笑。
青年的观察力很出色,闻声也跟着转眸,随口问道:“笑什么?”
郑婉缓缓停步,抬眸望向他。
他琥珀色的眼一如霜色清俊,是亭亭月色也难以相及的惊艳。
“大约,我在开心。”
郑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下,“开心少主是这样坦荡的人。”
049可以咬,但不准减分。
她平生所阅之人不在少数,各人各色,皆不相同,但总有一点难逃其类。
人总是很难承认自己的改观。
居高位者尤其。
其中道理,之于南宋帝,之于前凉可汗,大都相差无几。
宋日益式微,在其位者怎会未曾回望过自己曾经的嗜杀嗜戮,正如可汗眼下性情日渐阴郁暴躁,大约也有对她草草而亡的不解。
但有时权力在手,也似枷锁,让上位者越发惧于否定自己。
身居高位,自认德承天道的人,怎么肯屈居自安犯错乃人之常情的平民之辈。
所以越是强大的人,若是掌握不住这份力量,其实也越脆弱。
这样不肯回头的错路,看似风平浪静,未知终有一日,也会有致人坠渊之险。
在她与完颜异这段不能现于天日的博弈中,完颜异亦是其中不可辩驳的居高位者。
对她,他其实远不必这样坦诚。
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里,男男女女,冷眸相对,强撑旗鼓的戏码并非孤本。
但眼下的完颜异未在其列。
对自己内心的游离与转变,他从来直白而放松。
完颜异似有似无一笑,“人活不过短短几十年,骗人复骗己,岂不可笑。”
是非对错,动心与否,都是幼齿小儿也再清楚不过的鲜明。
人活于世,烦忧之事已数不胜数,若许多事早已心有定论,又何必寝食难安,佯装不懂。
“我虽不觉其中艰难,但若这一点会让你开心,”完颜异微微弯腰,同她开门见山般平视,“那便再多喜欢我一些,阿婉。”
他很清楚郑婉面对他时的徘徊。
也明白他逐渐整理好的这份心情,在郑婉的角度已非对等。
“还在权衡利弊的话,还在犹豫不清的话,”但他并不在乎郑婉的算计衡量,反而自然接受了被考量的位置,“就将这一点,也加到你的天平上。”
不是让步,不是轻视。
只是他投注前便已预想过的场景之一。
对弈中先弃甲的人,输也自甘。
所以他侧身让权,全无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安焦郁。
“你这样,”郑婉沉默片刻,失笑道:“根本犯规。”
完颜异依旧保持着同她平视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