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宛挑的是人最多的时候,一直到她从里面走出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说出那么大义凛然的话。

但是今天过后,大家都会知道李文畔的女儿在经过他的思想教育后,主动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能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下乡,他又怎么可能是思想有滑坡,脱离了大部队的人。

等到回家的时候,李明宛收起自己的种种思量,满面春风的回到家。

李文畔和胡若弗这段时间都不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多,看到李明宛的样子,胡若弗惊奇的问道:“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李明宛故作俏皮的卖起关子,“是件大好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您,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才能说。”

胡若弗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

等到李明宛走了,她才和李文畔悄悄的讲,“明宛不会是恋爱了吧,他们现在刚上大学,难免心思浮躁,也不知道对方人怎么样?”

看着胡若弗已经皱眉开始担忧的样子,李文畔摇着头笑道:“还没影的事情,你就想这么多。明宛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太担心,再说了,年轻人谈恋爱不是很寻常吗,别想这么多。”

今天吃饭的时候,胡若弗还多做了两道菜,因为今天李卓晚也放假回来。

李卓晚天资聪颖,读书从来不用操心,比起李明宛在小学的时候连跳了两次级,李卓晚就不同,他直接来了个大的,考上了首都大学的少年班,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去科研所上班了。他平时忙着做研究做实验,他的导师是个厉害的,他也连带着见不着人影,就是偶尔放假的时候回来吃顿饭,睡一觉,第二天就又见不到人影了。

等到菜做齐了,胡若弗把最后一盘菜端出去的时候,院子外面的青石板上也传来轮胎摩擦的声音,胡若弗就知道是李卓晚回来了。

她把李明宛和李文畔叫出来吃饭,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坐在饭桌旁。

胡若弗吃了几口饭,心里还是惦记着刚刚李明宛提到的事情,她还是按耐不住,主动提起来,“明宛啊,你刚刚不是说有什么事要说吗,现在不就是吃饭了,怎么不说啦。”

李明宛闻言,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笑眯眯的放下筷子,拿出口袋里作为纪念的报名表,真正的报名表她早就已经交上去了。

她把报名表展开,面向李文畔夫妻,还有李卓晚,“我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捡到主动申请下乡的报名表,也听了很多关于上山下乡的宣传,我觉得宣传里说的没错,作为知识青年应该主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我今天已经在知青办提交了表格,等过段时间,安排下来了,我就下乡去。”

饭桌上的气氛彻底凝滞,胡若弗早在开口之前,都想好如果李明宛说她谈了个男朋友,自己应该说什么才比较好,就连李文畔都想了些教导的话。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李明宛提起的会是上山下乡。

和胡若弗设想的不一样,可是事情却变得更棘手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去过农村,还帮老乡干过活,自然知道乡下是什么样子的,李明宛下乡的地方,有可能会更偏,她一个女孩子,从到了北平之后,就没受过什么苦,下乡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

话到嘴边,胡若弗反而不知道怎么劝了。

在安静的饭桌上,最先开口的倒是之前劝胡若弗不要总干涉孩子选择的李文畔,他正色道:“明宛,乡下并不是见容易事,和你的想象或许会有很大出入,你要顶着烈日酷暑割稻谷,要住在雨天四处漏风,能把人骨头都吹颤的屋子,你下乡,不是单单在院子里教老乡识字这么简单。

况且你还有学业,你才大一,专业知识都还没有学到,一旦下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届时,你是准备辍学吗?还是在毫无专业知识的情况下,借着好大学的名头,去其他单位混饭吃?”

李文畔的一连串问题,都尖锐的直指问题本质,也越来越犀利。

李明宛的嘴唇颤了颤,还是维持着之前的笑容,用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她解释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能吃的了这份苦,国家是需要人去建设的,农民更是中间力量,国家进步的路上不能落下任何一个人,帮他们扫盲也是更好的建设祖国。

至于学业,我下乡了也不会中断学习,等到下乡结束,我再回城重新读大学。”

她说的信誓旦旦,一向疼爱她的李文畔却罕见沉默。

李卓晚适时插嘴,他长大以后,五官和小时候差别不大,只是长开了,神态依旧带着那股客气疏离,只是看起来更沉静安稳。“建设祖国不一定要下乡,你好好学习,大学毕业以后努力工作,一样是建设祖国,难道只有下乡才是再建设祖国吗?

我做科研不是建设祖国吗,工厂的工人每天上工不是建设祖国吗?

明宛,你好好学习,何尝不是在建设祖国?还是说,你有其他的原因,非要下乡不可。”

李卓晚不是只懂得死读书的人,他的情商一样很高,于人情世故上特别练达,只看他想不想而已。他看人的心思和看实验一样敏锐,所以在偷换概念的劝解明宛之后,还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同的是,最后一句话看似是问句,其实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清楚的知道李明宛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从这些年的相处来看,他知道明宛不是随随便便鼓动几句就会上头的人,她这些年也不像其他的同学,沉迷一些无意义的口号,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原因,她是不会想到上山下乡。

知道他们会质疑,李明宛索性选择了最无赖的办法,她微垂着头,语气坚定的说,“我想去,我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建设祖国。”

她很少会要求什么,或者是和家里人发生矛盾,可越是如此,就越能瞧出她的脾气,年纪虽然小,偏偏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凡是定下来的事情,一般的劝说恐怕根本没有作用。

想想当初杨璋玉闹死闹活,非要去边疆,闹得杨成桢夫妻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还感慨过,如今自己家的女儿也有了想法,才知道做父母的有多闹心。

可李文畔到底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他教育小孩总是给他们最大的自由,事已至此,他没有像那些封建大家长一样,非要李明宛放弃,他一锤定音,“你想去下乡可以,但不能是一时脑热,这样吧,下乡不急于一时,你先花一周的时间好好想想,如果那时候,你还是这个答案,我不阻拦。如果那时候你想法变了,也不用有负担,直接告诉我。”

李明宛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她点头说好。

这顿饭不复刚才的热络,大家继续吃着,可多少有点味同嚼蜡的感觉。李明宛的心里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帮到李文畔的地方。

等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李明宛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有些烦心的合上正在看的小说,随手拉开抽屉,看到里面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被信塞得满满,都是江平之这些年给她寄的信。

江平之这些年一直都在地方部队,基本没什么空回来,但是一直没忘给她寄信,有时候是问她的学习,有时候是聊聊无关紧要的风景,涉密的事情他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字里行间,李明宛还是能想象得出他的生活。

他在信里描述过偶然瞧见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色,还有夏日里的青草地上总有蟋蟀在叫,夜间还能看到河边飞舞的萤火虫照亮前路……

江平之有时候还会连信一起送些东西,可能是在镇上瞧见的虎头娃娃,也有牛脖子上戴的铃铛,因为上面的花纹雕得很好看,就买来送给明宛,甚至还有小孩子们常常爱玩的竹蜻蜓,林林总总,不知送了多少。

李明宛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的烦意稍稍消了些,她戳了戳江平之送的不倒翁,莫名有些想笑,这么些年,送的都是哄孩子的玩具,大概在江平之心里,她永远都是当年刚被救出来的小可怜模样,没有长大。

就在李明宛又伸手指戳了戳不倒翁的时候,门口传来胡若弗的声音,她还轻轻敲了敲门,“明宛,是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李明宛提高声音,嗓音清亮,“请进。”

胡若弗这才推开门。

她扒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明宛的旁边,一看就是有话要在私底下和李明宛谈。

果不其然,胡若弗看着长得亭亭玉立的李明宛,慢慢开口,和她说起了母女俩的私房话,“你真的要去下乡吗,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当是我们母女俩的悄悄话,谁都不说的那种,好不好?”

李明宛摇了摇头,非常果断的说,“真的没有其他原因,我就是想响应号召,下乡去建设祖国。”

胡若弗温柔的抚摸着李明宛的头发,“真的吗?”

李明宛抱住胡若弗,头靠在胡若弗的江帮上,嗅着她衣服上干净的肥皂味,姿态亲昵,“真的真的,您就相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