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年来,大院少有的欢声笑语。

大家也没怎么客气,挨个坐齐了。

等到每个人都搜按着自己家人做好以后,猛然间发现还多出了两副碗筷。像胡若弗这样精细不出错的人,摆碗筷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出错呢,既然摆了,就一定是有人坐的。

杨母看向多出来的两副碗筷,犹豫着说,“是还有人来吗?”

胡若弗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嗯。”

席间安静了一瞬,看着空出来的两个位置,心里都有了数。刘夫人看着桌上的两副碗筷,拢了拢头发,坐得更正一些,脸颊尽力扬起笑容,想让自己显得愉悦一点,体面一点。

刘剑龙适时打开那瓶特意取回来的酒,挨个给人倒上,尤其是空的两个杯子,斟得满满当当。

虽然桌子四周坐满了人,但却鸦雀无声,满室寂静。

刘剑龙倒完最后一杯酒后,才开口道:“这坛酒是我当年偶然得到,一共两坛,我想着我有两个儿子,刚好可以留着他们结婚的时候,一人开一坛,也不算偏心。”

这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凶相的大汉,忍不住顿声,只是不晓得他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怕下一刻忍不住哽咽。

他忍住喉咙间的痒意,继续开口,嗓门还是那么大,唯有桌下那只足以百步穿杨的手忍不住微颤,“我大儿子没这个福气,他命短,娶媳妇的酒是喝不上了。可好酒不能浪费,今天算是庆祝几个孩子能平安回来,也是敬他们在战场上不做孬货,是个有血性的中国汉子。

我得谢谢胡家妹子和文畔老弟,特意给我大儿摆上了碗筷,让他也能吃喝上,苇生这孩子当初也在大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也是好样的,今儿个摆碗筷也当有他的份。

算我充个大,第一杯酒,我做头,敬给这些在战场上不做孬种的好儿郎们!”

说完,他把杯子里的酒满满洒在地上。

不约而同的,不管是拿着酒杯的大人,还是拿碗装饮料的小孩,都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郑重肃穆,双手捧着杯子或是捧着碗,往地上倾洒酒水。

往地上倒完酒,刘剑龙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仍旧是中气十足,却不是因为发自内心而笑,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种莫名悲凉。

他道:“老子这辈子喝不上大儿子娶媳妇的酒,可能喝上儿子为国捐躯的酒,这辈子,值了!

有这么个好儿子,我刘家八辈祖宗都光荣!”

一直沉默的刘夫人已经是泪流满面,李明宛这才发现在她强作笑颜的面容外,早已银发丛生,她责备丈夫,“你这人,这是文畔家做东,给回来的孩子们庆祝的,你倒好,喧宾夺主,说这些多丧气。”

李文畔的面色沉了沉,郑重的道:“您这话可太伤我和若弗的心,我和若弗的本意就是为孩子们庆祝,不管是回来的,还是没回来的,他们都是好孩子,都当得起这顿饭,更别提丧不丧气,为国捐躯的孩子,别说一杯酒,就是在这祭奠,于我和若弗而言,都只有光荣。”

杨成桢和他夫人也都纷纷劝慰,江平之的父亲虽沉默寡言,也说了句,“都是好孩子。”

刘夫人红了眼眶,也不再说这些。

等敬完了没回来的人,慢慢的,桌上热闹的氛围重新回拢,大人们推杯换盏,小孩子则迅速吃菜,难得吃这么丰盛呢。

吃到一半,免不得提起杨璋玉和江平之来。江平之必定是要继续从军的,可是杨璋玉在战场上虽然平安回来,但腿脚却出了问题,平时不细瞧没事,走得太快却会跛脚。

这事原本还没有被发现,是杨璋玉有一回帮着杨母提水,走快了,动作显现出来,细心的杨母很快就发现不对,在她不断的追问之下,才得出真相。

不出意外,杨璋玉是无法继续待在部队,只能转业了。

至于江平之,他表现好,立的功够多,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凭他的功劳,这次很可能还会再升一升。

所以,杨母忍不住问起自己的儿子,到底有什么想法。

其实按照杨母的一贯习性,是绝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情形下问自己的儿子,在她眼里这种举动未免有点不得体,可是她太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做到这么地步已经够了,她都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就剩下杨璋玉和杨良玉两个孩子。杨璋玉的那条腿,尽管平时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再怎么没两样,也都是残了啊。

为了这个,她私底下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对这身军装有感情,但再怎么有感情,也不能拖着不转业。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让杨璋玉选一个离家近点的单位,能够时常看见他,也就够了。

偏偏不管杨母私底下怎么问,他都没个准话,知子莫若母,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未免夜长梦多,她甚至不放过在众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也要重新问一遍杨璋玉。

看着杨璋玉一直沉默,杨母自己都已经做好他会和之前一样,找借口搪塞的准备,可他却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久不说话的涩然,“去边疆,什么单位都好。”

就在杨母满心欢喜的时候,听到了杨璋玉一整句话,想来注重礼仪姿态的杨母失手将筷子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努力平复心情,勉强一笑,打着圆场道:“不小心没拿稳。”

她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杨璋玉起争执,这是她曾经受过的教养带来的束缚,也是她留给自己的颜面。一语惊起千层浪,桌上的人心知肚明,又有的闹了。

因为杨璋玉心智坚定,绝对不是因为母亲的哭闹挽留就能改变心意的人。

李明宛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看着众人的神态变换,这时候江平之默默夹了一筷子肉给明宛。他看出来李明宛很想吃那道菜,但是因为离得太远,想夹到就必须兴师动众的站起来,加上刚刚因为杨璋玉的话,引得那到菜正对着的杨母神色不好,气氛紧张,所以李明宛一直没敢伸筷子去夹。

她看着碗里的肉,抬头对江平之展颜一笑,就和小时候他总是偷偷给她糖吃一样。

后面江平之也帮李明宛夹了几次菜,都是李明宛投了目光,但是又不好意思跨越山河伸筷子夹的。

也不知怎的,大人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至今未婚娶的江平之身上。

“说起来,平之今年是不是也有二十四了?怎么还不谈个对象?”问这话的是胡若弗,她也没有催婚的意思,像他们这批人,出过国留过洋,思想开明的很,别说二十四了,就是三十多结婚的人也有,甚至还有人坚定信仰,抱定独身。并不像乡下老太太,孩子菜是对岁,就着急忙慌的给孩子相看对象,孩子都还没长大呢。

江平之给出的回答也很官方,偏偏桌子上的这群人,没有反驳他的余地,他说,“家国未安,何敢谈婚嫁。”

这种说辞,桌上的几个人年轻的时候几乎都义愤填膺的说出来过。不过,相比从前风雨飘摇的家国,现在真是好太多了,虽然穷,虽然什么都在建设,可至少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祖国的脊梁傲然挺立,风骨犹在。

胡若弗听见江平之这么回答,就没再说什么,李文畔倒是夸奖了一句,“有志气,有青年如此,何愁国不兴旺。”

低头吃饭的李明宛默默算起了年龄,虽然大家都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过往,可是李明宛记得书里的描述,按照原书里记载的时间线来看,她现在的年纪,等过了年就应该是十三了,这样算起来,其实江平野没有比她大太多,也就是十二岁罢了。

李明宛在心里这般想到。

但事实上,十二岁,都已经是她这具身体的年龄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但也吃的很快,和奔流而去的时光相比较,短的仿佛一瞬。

在吃完这顿饭后没几天,杨母和杨璋玉闹起来的事情人尽皆知,她这么重脸面的人,最终都啜泣着苦苦挽留杨璋玉,可到底没能让杨璋玉改变主意。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人谁劝说都不管,非要一头扎进边疆,按照他的功劳和学历,明明能留在北平做干部,一众的单位抢着要。他精通四门外语,就算去杨父身边,都没人能说出半点错处,可他偏偏要去边疆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