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抽烟么?,”周允竞垂眼,把?玩着从口袋中拿出的打火机,“没有?那么?多高尚的理由。”
“有?次我看到我母亲脸上有?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疤痕,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直到她去世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父亲用?烟烫的,就那样?燃烧着,直接按上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将打火机咔嚓一声开了,在寂寥的黑夜中,伴随着平静述说?的嗓音,火光映照他意?味不明?的英挺面容。
用?烟烫妻子的脸,这简直……这已经不能?仅仅只用?“暴力行为”来形容,室内明?明?开着充足的暖气,许熙却感到有?寒意?一寸寸爬上脊背。
“今天是她的祭日,或许是今天,我不清楚。”
“怎么?做儿子的连这个都?不清楚,”周允竞很没意?思般把?手上的玩意?扔到沙发一旁,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很不称职,对吧。”
许熙第一次见周允竞流露出如此情?绪,心脏像是被细线紧紧地勒过,她不愿见到他这样?,周允竞伤心,比她自己伤心,还要令人难受百倍千倍。
她立刻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你当时年龄太小了。”
周允竞醉着,说?的缓慢,但条理依旧清晰:“当时我有?一场冬令营,二十天,类似活动我参加过太多,我母亲很尊重孩子的个人空间?,从来不过多干涉,只有?那一次,离开前她突然问可不可以带她同行,我回你应该提早告诉我。”
航班即将要起飞了,没有?多余的票。
“被拒绝后,她表示只是开玩笑而已,身体情?况也不允许。她那时身体恢复的不错,我承诺等?她彻底好?起来,以后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她说?好?啊,妈妈等?着。”
但是没有?以后,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聊天。
“冬令营结束,回到家的那一刻,我才得知她的死讯。”周允竞看着黑夜中某处虚空,“最神奇的是什么?,你知道么?,是我回到家里,完全看不出死了一个人的样?子。”
他说?“死”的时候,像是在咬着这个字。
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到家,毫无征兆地得知母亲的离世,没有?葬礼,没有?哀悼,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红色花篮都?没有?撤掉,被父亲告知按照遗愿骨灰洒进了海里,他什么?都?没有?见到,就这样?像是人间?蒸发,只有?官方出具的薄薄一张死亡证明?。
生活像是被突然篡改剧本后按下加速键,母亲去世的第五天,父亲的情?人携私生子登门。
周允竞那个时候才知道父亲有情人,并且早已有?了其他的孩子,他曾一直以为父母感情?极佳,世界上只有他们三人,原来早已出了轨。
十四岁那年的生日宴会上,在漫天飘落的庆祝彩带下,众人欢呼着对站在最中央的周允竞表示,你是你父亲母亲唯一的孩子,是他们之间?感情?最好?的象征,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再?幸运不过了。
许熙想起《楚门的世界》,主角楚门正常地生活,读书、工作、结婚成家,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摄影棚中,周围的一切包括家人、朋友都?是虚假的。
作为多年后的旁听者,许熙尚且会感到惊惧,那当时的周允竞呢,他被隐瞒了十几年,当一朝得知生身父亲对母亲做出如此行径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不仅仅是惊惧吧,还有?茫然、阴影、恶心和无法抑制的怒火。
许熙又想起冷茁壮的话,他觉得“爷爷不是突然离开的”,消失记忆,停止呼吸,眼睁睁看着被推进火化炉,棺椁被钉上,直到最后被埋在土地里,每一个环节都?感觉到失去,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他说?这样?也好?,从始至终都?陪伴着,能?有?一个缓冲的过程,不至于让人遗憾,不至于太猝不及防。
而遗憾和猝不及防,人世间?的种种滋味,周允竞都?在一瞬之间?体会到了。
知道死,和亲身经历它,是完全不同的。
死亡这一课题,绝大多数孩子初次是从电视、文字或他人的言语中得知,有?些家长会故意?逗弄,闭上眼屏住呼吸,小小的孩子着急地推弄他们,试探他们的呼吸,童言无
铱驊
忌地说?出“妈妈你是不是死了”,母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睁开眼,“那还要很多很多年呢。”
对于周允竞来说?,原来很多很多年这样?快。
看到此刻的周允竞,许熙想,冷茁壮当初“以后会不会好?”的问题她终于能?给出回答,不会忘记的,至亲的离开初始是大雨滂沱,此后需要用?一生来释怀。
所以周允竞才会成长的如此快,远超同龄人,他不相?信母亲是非意?外身故,一定要调查出真相?,在风轻云淡的外表下裹挟着此去经年的仇恨。
既然头上始终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所以他就要做足准备,或者,主动做更快的剑。
许熙下午的时候还在想,十五岁的周允竞得知母亲去世那一刻是什么?样?的,现在她知道了。
许熙从来没有?见过周允竞难过,更不用?提见到周允竞流眼泪,不仅仅是许熙,在所有?人眼中,脆弱这种词汇与他无关?。
他是强大的,卓越的,无往不利的。
但其实,周允竞同样?拥有?七情?六欲,会难过,会思念,会疲惫,是□□凡躯。
许熙想安慰他别难过了,会好?起来的,但感觉这话太轻飘,太没有?意?义,显得太无能?为力。
而她的确无能?为力,许熙痛恨这一刻的自己。
所有?人都?以为周允竞是在今早回到平城,但许熙知道他不是,周允竞是在将近凌晨一点回来的,向许熙发了消息,简单告知他已经抵达。
许熙本该如常对他回复[晚安],让风尘仆仆的他前去休息,但或许是夜晚冲动,或许是多日不见,许熙向他拨打了电话,说?:“我想你。”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于是许熙听见另一端安静了几秒后,拿钥匙的声音,推开门的声音,汽车重新发动的声音,二十分钟后,她从宿舍不远处的围墙跳下去,被等?待的周允竞接在怀里。
那时候她沉浸于幸福的喜悦,忽略其他,现在才意?识到,周允竞度过了很忙碌的、未能?喘息的一天,准确的说?,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这样?度过。
许熙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眼下疲惫的青黑,看他发红的眼角,看他因为被灌醉而皱起的眉。
她终于明?白?,她一开始的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有?多幼稚,或者说?多不切合实际。
周允竞绝不会放任自我失态,而大量的酒精只有?一种可能?,在酒桌文化中的服从性测试下,一群浸淫此道的中年人给予这位年轻人的考验,或者说?是周允竞想要获得更多筹码的代价。
他是迫不得已。
“我去给你倒杯水喝。”许熙说?。
她沉默着在中岛台倒水,缓了一会儿,看着光滑的大理石,说?:“今天在超市外我问你那句话,不是突发奇想,就像你凌晨从外地回来已经很累,但还是考虑到我的心情?,紧接着来见我一样?。”
“我在你面前好?像只能?是麻烦,最大的帮助也只能?倒一杯水,其余什么?忙都?帮不上,挺挫败的,跟我在一块是不是让你更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