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极忍不住低头暗笑,只?有辛无晦心地纯良,又跟着萧云旗最久,见状不觉轻咳一声,便借口勘察地形, 直接把周显拽走了?。
萧云旗却觉得他们的反应有些莫名。
狗皇帝这三个字他早就听惯了?,何况大多时候,比起指摘唾骂,他更把这个称呼当成对他的一种夸赞。
加上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者这半年来做了?这么久东畿王军里为人憧憬敬仰的主公, 成日里还要装得大义凛然,伟岸如山,他倒有些怀念当初坐在帝座上随心所?欲, 任性妄为的时候了?。
尤其是后来那两年,佳人在侧,她虽心如蛇蝎,尖牙利爪几乎伤得他千疮百孔,可他还是坚持认为,有她在身边嬉笑怒骂,捅刀子设陷阱的那段日子,其实挺好,为他原本枯燥冰冷的人生增添了?一抹鸡飞狗跳的血腥浪漫。
虽然不正常,但他还是觉得如置身冬日暖阳下,身上虽仍旧是冷的,心却早已被期翼和希望焐得发烫。
如此?一想?,他的心口跟着慢慢热起来,明明分?别不过几日,他却时时刻刻归心似箭。
“苏月钦呢?”
要想?尽快了?结此?间所?有恩怨,总也绕不开?临行前她对他提的要求,纵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苏月钦的生死?,他依旧要过问?一二。
李西极身为东畿王军祭酒,如今又兼任金麟军主帅,对敌情?自?是了?如指掌,凭他怎么问?,即刻便能回答:
“既已选了?不战而降,他们从前种种手段自?是没了?用处,不过元贼狡诈,虽已秘密递了?降书,却也担心我们出尔反尔,故而至今仍未撤了?苏郎君身上的禁令,依旧吊他在城楼上,防备我军突袭。”
即便知道了?明仪未亲临长?安,元景利却也没有完全放弃苏月钦和她有私情?这个可能性,并且在看他来,现在的东畿王齐陨也不会轻易相信那个连嫁三夫、水性杨花的女人与苏月钦是清白的。
但碍于?有夏侯家的金麟军在侧,即使齐陨有心想?趁机置苏月钦这个情?敌于?死?地,保住自?己的头顶,也会有所?忌惮。
如此?,只?要元景利不主动放弃苏月钦这步棋,那这根刺便会一直扎在齐陨心上,让他和夏侯明仪的嫌隙越来越深。
而他因为忌惮,举棋不定所?耽误下来的时间,就是他所?要争取的。
只?可惜,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对手,会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小友。
“明日亥时末,攻城。”
随即献城降书飞扬风中,猎猎于?空,隐隐约约,好似战鼓隆隆,山摇地动。
*
转眼,便至翌日月升。
深冬夜寒雾重,人目所?能及,不过十余丈。
只?不过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长?安城门上的粟卫打盹走神。
只?因他们晨起便已得了?消息,城中幼帝已死?,而那已经占下潼关的东畿王也已接受了?宫中递出去的降书,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自?是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安心守着城门,到了?时辰,便把门上吊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收回来,扔进柴房,次日再把他挂上去。
其实只?要身在长?安,便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个毎日像块腊肉似的,被人挂上去又收回来的男子,曾是名动京城的长?安第?一才子。
传闻他家世清贵,人品尊重,又有一副难得的好皮相,少时一篇策论、一首绝句,便可令长?安上下的纸价涨上三成。
他们这些大头兵没读过几本书,大字都识不了?一筐,自?然是不明白几点笔墨汁子,几句奇怪拗口的诗文?能值几个钱,也想?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值得整个京城对他赞不绝口。
直到这段日子,这小白脸和从前那个传闻里千人骑万人睡的婊龘子皇后居然也有一腿的消息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他们的风流韵事辗转在寻常人家酒肉过后的荤笑话里。
他们这才像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般,明白了?什么。
原来所谓的长安第一才子也不过如此?,就说嘛,这世上哪来的什么松鹤谪仙,不过都是他们那些权贵自欺欺人的包装罢了?。
于?是他们看着他那张白净清逸的脸庞,只?忍不住想?,这么多年的美名赞誉,说不定都是从那些权贵的□□底下钻出来的。
对待这种沽名钓誉,假模假式的伪君子,他们也便不曾有半分?手软。
日里的饭菜只?给馊的,穿在身上的衣服鞋袜也必须是被硕鼠飞廉爬过的。
偏这人还是个有先天喘症的病秧子,免不了?要被他们拿塞了?柳絮的棉被戏弄折磨。
即便真让他被闹得犯了?病,一碗急药喂进去,便算了?账,毕竟上面的人也留了?话,只?要他还剩着一口气?,别死?了?就行。
“咻”
守卫们迷迷瞪瞪地在心里打着算盘,不防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啸从不远处响起,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声音已在耳边化作厉鬼哭嚎般尖锐的长?鸣,无比精准地钉穿他们的咽喉肺腑!
须臾间,几个离捆绑着苏月钦的绳索最近的卫兵皆送了?性命,其他宿卫也都警觉起来,遇袭的警钟伴着狼烟声声撞开?,慢悠悠地朝着长?安内城荡开?。
然而战争本就讲究先机,此?夜又有大雾遮眼,他们甚至连来敌多少都无法立时预估,眼睁睁看着一支犹如鬼魅暗影般浑身素黑的轻甲骑兵从夜雾之中杀出,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城门!
更想?不到,在他们身后,又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这一次竟是直奔着悬挂在城楼上的苏月钦而来!
“嚓。”
但闻一声轻响,已经只?剩下半条命的苏月钦虚弱地微微颤了?颤结满霜花的睫毛,却在下一个个刹那,全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包裹,拽着他迅速坠落。
他还来不及惊慌,人却已经重重摔在了?硬邦邦的马鞍上。
剧烈的撞击令他浑身皮骨都跟着一震,无可附加的疼痛在他的四肢百骸间回荡,令他几欲当场吐出血来。
策马的先锋骑兵与他并不相识,只?知出征前主公曾因自?己马术上佳,方额外交代自?己配合他救下城楼上的俘虏,是以只?要人救到了?,他或痛或伤,他没什么所?谓,驮着人,指挥着前来掩护自?己的其他骑兵火速掉头后撤,与随后扛着云梯冲杀出来的步兵营交汇。
彼时,在浓厚的云雾里藏了?整夜的弦月难得展露出了?一个边角,银冷的光辉洒下来,却轻而易举便被人间炙热而通红的烽火吞噬。
趁着城楼人手有缺,加之长?安这些宿卫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实战经验匮乏,东畿王军中很快便有精明强干的好手顺着云梯爬到了?城墙上,拔出腰间的横刀,逢人便杀。
城门在月下枝头时被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守门的宿将还在拼死?抵抗。
雾色渐浓,萧云旗身着最轻便的锁子甲,手中是一杆沉甸甸的大矛,亲自?领着五百精骑径直冲击布防最险的城门。
在箭矢的掩护下,长?矛饮足了?血,在一片哀嚎和血光之中,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率先单骑破门,他的盔帽不在,连那只?掩人耳目的眼罩也在厮杀中掉落,那双惊世无二的褐蓝异瞳再次凝视着他的长?安。
这一夜,他是复活的亡灵,他是傲勇的叛逆,他下手从来不讲轻重,一出手便像是疯狂撕咬猎物的狼豹,凭马沿着朱雀大街横冲直撞,一路上手中大矛虎虎生风,左突右攫,凡犯他一丈者,无不成了?他刃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