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在外辛辛苦苦周旋了?这么多日,虽说是为自己,却?也绝少不了?他的好处,凭什?么一回来就要受他这些莫名其妙的牢骚气?
当下便也有?些闷闷的,别开头,再不主动提一句。
不过很快,那厢萧云旗没一会儿便有?了?动静,只不过说话的时候依旧没肯回头。
只听他道:
“自从认得你,我?就没正常过。你这个人,先头我?给你后位你不要,非要寡廉鲜耻,倒贴着给人做妾,见第一面?的时候,还二话不说,照着我?心口就是一刀。”
明仪有?些诧异,实不知他作甚要提这些陈年旧事,忍不住回头看他。
“我?本该恨你、厌你,将你腰斩凌迟、碎尸万段,可?当你提着刀,浑身是血地走进紫宸殿,想我?讨要后位的时候,明知你口蜜腹剑,满心满眼?都是算计,可?我?还是答应了?你。”
一面?说,他一面?将手扶在离自己最近的罗汉床扶手上,好似不这样支撑着,他便连站也站不住似的。
“……萧云旗?”
只是明仪依旧不明就里,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突然矫情起来的人,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云旗了?。
可?萧云旗对她的轻唤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从泌阳赶回来这一路的所思所想。
“后来呵,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我?都眼?睁睁看着你是如何软着身段、昧着良心,与?我?虚以委蛇,哄我?进你精心织就的罗网,把我?当成一杆枪、一叶筏,一路送你乘风攀云,扶摇直上。”
明仪却?是越听越心虚,隐隐好像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喂……”
“而你呢?需要我?时,能哄得我?如梦似幻,如痴如醉,不需要我?时,就一脚踢开,将我?弃如敝履,任我?自生自灭。可?偏就这样……我?仍旧下不去手杀你。”
许是有?的话在心里藏得太久,一旦出口,人便会如泄了?气一般,一整个慢慢颓软下去,再无?方才一见到她时,兴师问罪的雷霆气势。
明仪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塌陷下去,最后直接跪倒在地上,心里渐渐开始明白,他今夜的不寻常究竟因何而来。
“萧云旗,转过来。”
她不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壁弯下腰去扶他,总想着他果然始终没把自己那晚的话听进去。
说罢见他没有?动作,她只能一边抽回手佯装转身,一边哄道:“你转过来,看着我?,要不然,我?这就走……”
所幸她还算了?解他,一听到她这边轻微的响动,他便急了?,立马扭过身子,展臂抱她在怀。
“让我?说完……否则过了?今夜,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有?勇气说出来。”
这是明仪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从他的口吻里听出卑微和乞求,像条已经被遗弃多次的野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明仪都不敢想,当他听说自己不在襄阳,当他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从战场上赶回来,面?对的却?又是一间?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时,他会是何心境。
这让她少有?地感到了?些许歉疚。
也让她第一次开始有?些相信,这个人…好像是来真的……
“我?之此生,自从那诺敏走了?以后,就像活在一场怪诞的梦里,周围所有?人都和我?不一样,我?们互相敌视,互相撕咬,互相残杀,所以我?不信人,也觉得有?人值得我?信。”
“于是我?这个人少小时便六亲不认,杀人如麻,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一切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命我?都未曾有?半分?吝惜,甚至于不知从何时起,只有?在杀人的时候,不管是亲自动手,还是假手他人,只要是看着一条命因我?而殒,我?才能看到一丝快意。”
“这种感觉十?分?麻木,几乎让我?觉得自己从未真实地活着,自己不过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冷血无?情的怪胎,妖鬼。”
两个人就这么跌在地上,萧云旗将头闷在明仪的肩颈间?,连带着说话的嗓音也变得闷闷的。
那诺敏是先帝敏宸妃,也就是他母亲的名字。
这也是明仪第一次听他这样叫他。
这些话,想是打那回她揭破他们能够互相入梦时起,他便一直想说了?。
只是碍于当时心结,碍于他自己的骄傲以及下意识的惶恐,逃避和否认,让他一度不敢面?对自己的心,不敢承认自己,早就已经败了?阵,投了?降。
“直到你出现,夏侯明仪,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无?法?下定决心杀死的人。”
领着八百精兵杀出营的时候,他也曾满心都是怒火和愤恨,也曾想过倘若她真的又跑了?,他必定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抓回来,打断腿,捆起来。
可?从泌阳回来的这一路上,颠簸的马背和萧瑟秋风,终是将他的心颠疼,吹冷。
他开始害怕,开始惶惑,开始不敢去想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她会用何等憎恨、嘲讽的眼?神凝视他,用何等偏激、强硬的手段反抗他。
他这才赫然发现,对她,他原来根本没有?自己所说所想那般冷酷狠厉。
他根本舍不得再伤她一分?一毫。
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断地问自己。
问了?上千遍,上万遍后,他终于悟了?
“我?们是那样相似,在你身上,透过梦境,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同样可?悲又可?笑,但?至少让我?知道了?我?是活着的。”
因为她,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会生气,会不甘,会伤心,会因为一个人产生一种叫做怜悯的神绪。
原来他也可?以不是怪胎,不是妖鬼,他也可?以是个人,是个活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憎痴执。
更可?以寻常无?比地一眼?钟情一人,一面?铭记终生。
“你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千疮百孔,一样的自身难保,没有?余力再去顾惜身旁的人。可?凡事尚未一试,你又怎知行不通呢?”
她说的话,他其实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只是恰如她所言一般,他们两个人就像两只刺猬,在这个漫长而没有?边际的寒冬里,若想相拥,必得卸下防备,忍下辛苦,小心翼翼地把刺都收起来,把最柔软、最脆弱的肺腑示于彼此。
他先前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做到,也知道即使自己说了?,她也未必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