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昨夜夜色暗淡,她没怎么看清他的眉眼,现今迎着舷窗透进来的晨光,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这张邪气与英朗并存的脸。
大抵是从?前也算朝夕相见,以?至于眼下只不过半年,但她却觉着他们好像已经分离了?半生。
而这半年里,他想是也过得不及表面风光如意,虽不知他的腿和身上其他伤势现在?情形如何了?,但从?他眼底的乌青和唇边的胡茬儿,明仪便已将他这些日子?的疲惫和辛劳尽收眼底。
谈不上心疼,毕竟这也是他自己求仁得仁。
可明仪却当真没见过他长?胡茬儿,一时好奇,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摸一摸。
谁曾想她才将想要抬手?,便听到当啷一声?轻响,随即方觉腕上似有千斤之重。
低头一看,呵。
只见她双手?双脚都被一道铁打的铐子?锁着,那重量,便是现在?把她从?船上抛下去当船锚使,只怕都绰绰有余。
萧云旗向来?觉浅,一听到铁链被牵动的声?响,立时也便被惊动了?。
他在?榻边守了?她整一夜,只在?适才军医遣人送药来?时到门口接了?一把,却也旋即便回转过身?,继续趴回她身?边小憩。
这会儿见她醒了?,随手?摘掉遮掩的黑布眼罩,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不经意便与她四目相对。
可如此这般,也只不过半瞬,明仪便先悠悠把脸别开,不再去看他。
他心发沉,面上却仍旧装着不在?意,回身?将舱中桌案上的药碗端过来?,在?手?里又故作随意地搅了?搅。
“既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
他的声?音沙沙的,口吻却是淡淡的,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绪。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欲盖弥彰。
明仪听来?,更只觉得讽刺。
“萧云旗,你是狗吗?”
任凭身?上有千斤万斤的枷锁镣铐,她还是努力撑起身?子?侧过去,只给他留一道冰冷嶙峋的背影。
“只有狗,才会在?被主?人抛弃以?后又顺着味道找回来?。”
萧云旗搅弄汤药的手?一滞,平静的脸上浮起波澜,稍纵即逝,很快他便像是没听见她说什么一般,再次斩钉截铁地开口:
“喝药。”
他这定力,连明仪都忍不住称奇。
这跟昨天?晚上才一见到她,就恨不得把她抽筋扒皮,咬断了?脖子?,吸干了?血的他,是一个人吗?
她不由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老神?在?在?地拿话刺他:
“这该不会又是什么下作东西?吧?也是,你现在?不是皇帝了?,与我而言已毫无价值,不靠这些,怎么留得住我?”
可这一次,他却很久很久地没有接话。
明仪耐心有限,迟迟等不到他再开口,难免便开始感到烦躁。
他却似感受到了?一般,慢慢放下手?里的药碗,敛眸凝着隐没在?她秀亮茂密的长?发间,那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
“我并非想留住你,而是不能放过你。”
这是他这一夜,这半年,又或者是在?泰山脚下的山缝里,瘸着腿、断着手?,饥肠辘辘等着她的那三日里,自己给自己下的结语。
“夏侯明仪,你该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是什么善类,胆敢招惹我的,无一不是身?亡命殒,死状凄惨,你凭何例外?”
山缝里怀抱着希望,绝望等死的三日,他今生只怕到死都无法忘怀。
野彘拱着恶臭的口鼻在?狭窄的缝口徘徊,乌鸦闻着血腥气?和腐味儿在?他头顶盘旋。
他从?未有一次,会像那三日里那般惧怕过黑夜的到来?。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百倍。
“所以?,你就想将我也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又因我是个女人,最忌贞节失守,淫态百出,你便想用这种法子?让我难堪,屈辱而死?”
“不。”
可当她那样戏谑着问时,他却再次果断地否决了?。
“是我还想要你。”
他淡淡地注视着她,眼神?如一汪深谷幽潭,绝不起一分波澜。
“我喜欢你。”
他用这样近乎无情的语调,说着这世上情人间,最直白深情的情话。
“我爱你。”
真是奇怪,他的爱恨一向来?得狂烈,犹如那些加注在?他背上的鞭痕,伤人又伤己。
从?前绝没想到过,到了?这陈情表白的时刻,却又竟会如死一般寂然。
不过,对此他很快也有了?答案,“但我知?道,你并不喜我,也不可能会爱我。留在?我身?边,你一定不会高兴。”
他很清楚她从?进入到自己视野里的那一刻,便带着别样的目的。
中间每一次与他接触,每一次和他相亲,都并非发自她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