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好想见爸爸。
她觉得爸爸可能误会了什么,妈妈其实并不是真的烦她,她虽然记不清妈妈的样貌,却隐约记得妈妈抱着她轻轻拍她,哄她睡觉的感觉。温暖安全,她是能从记忆中感觉到疼惜与怜爱的。
学校食堂有一台电视,平时总是固定在新闻台,在假期里却会播一些动画片与电视剧。
电视机里皇上痛失所爱之人,要杀自己的女儿,她看着看得很难过,但最后千钧一发之际,策马扬鞭,一句刀下留人皇上最后还是心软了。那两个格格再怎么闹腾,做了再错的事情,爸爸还是拿女儿没有办法,选择原谅了她们。
电视上还经常播一些公益广告,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孩子端着水盆,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洗脚。那时候她就想,等她见了妈妈,也一定要给妈妈洗一次脚。听老师说给妈妈洗脚的孩子才是孝顺的好孩子,才会被爸爸妈妈喜欢。
她也想被爸爸妈妈喜欢。
小王露最受不了的是另一则广告,电视机里的老爷爷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得了,可他见了饺子还会用手拿着直往口袋里塞……他还记得,自己的儿子最爱吃饺子。
王露很怕播到这则广告,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忍着不哭,被男生欺负了不哭,摔倒了不哭,想爸爸妈妈了也不哭,可是每次看到这则广告,她都忍不住跑去厕所,躲起来偷偷哭。
这么多年,羡慕其他小朋友羡慕得久了,她其实对父母还是会有些怨言的,可那些怨言很轻易地就被害怕替代。王露很害怕等她再和爸爸妈妈见面的时候,已经太晚,爸爸妈妈也像电视里的爷爷一样认不得她了,那时候他们就会连她爱吃鸡翅都记不得,只记得曾经有个让他们生气心烦的女儿了。
得知妈妈已经死了的那天,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当着众人哭泣的日子。
小升初要填写家庭情况调查,自习课上班主任收了表格,带着几分诧异地把她叫到跟前去问她:“你妈妈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吗?只用填写在世的亲人关系就好了。”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三十多个孩子闹哄哄地说着小话,可她就像是突然失聪了一样愣在原地,和当年被爸爸抱在怀里愣得很像,但她这次没忍住,转瞬之间情绪崩溃,大哭大闹着要叫爸爸来,班主任没办法,带她去了办公室,给她爸爸打了电话。
六年没见,她的父亲并未有太大变化,和她印象中相差无二,还是一样微微皱着眉头,不怎么看她。
她扑过去抱着他哭,哭得说不出来话,但他却知道她想问什么,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你妈妈确实死了。”
可能她后来的样子实在不好,老师和爸爸在办公室里谈了许久,不肯再让她留校,她被接回了家里,她来到人事间十年,却是第一次回到的家。
王露实在很难过,却又忍不住开心,她回家住以后时不常能够见到爸爸了,爸爸工作很忙很忙,总是深夜偶尔才能回来,但她每天回家桌上却总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饭和一张字条,叫她先吃不要等他。
那时电视上正巧播一部讲单亲家庭的电视剧,她觉得女儿简直就是自己,爸爸工作忙的要死,从来不管她。王露忍不住和电视剧里的小女孩一起生气,一起怨恨父亲,却又通过电视剧看到了被怨恨着的爸爸每天是多么辛苦,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屋子,然后赶着去上班,在公司受尽折辱却无法辞职,下班回来还要扬起笑脸给女儿做晚饭,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又要赶回公司加班应酬。
女儿不听话,在学校惹是生非以求父亲关注,翘课、早恋、堕胎、自杀,女儿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着爸爸。
王露缩在沙发里,桌上饭菜早已凉透,她看着电视里父亲坐在手术室外崩溃哭泣的样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她好难过,她气为什么女儿看不见爸爸对她的爱,她能理解她只是想让爸爸多关心自己,可明明能够好好表达,她为什么偏偏选了最让爸爸伤心的方式。
爸爸已经失去了最爱的妈妈了,王露在心里起誓,她绝对不要让自己的爱变成刀子,再去伤害爸爸。
王露忍不住日复一日地缩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他回家,等到最后总是忍不住睡去,有时第二日她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她就知道爸爸回过家,心里开心起来。
深夜黑暗寂静,唯有电视里广告发出些响声,像是她多年未曾听过的摇篮曲,哄她安眠。
时间过得很快,王露转眼从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她又进了一所寄宿制的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她再也没见过爸爸,桌上的饭菜变成了钱,字条上的内容也从不要等他变成了让她自己买东西吃。
但王露还是习惯睡在沙发上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会回家,她见不到他,那至少,让他见一见她也好呀。
一切都那么平和,截止十七岁生日那天,这平和的假象总不会维持到永远的。
那天正是高考,作为考场的学校放假,她在外面吃过午饭,回到家看到桌上多了一份文件。
先是高兴的,爸爸回来了!她急忙去屋里寻,却寻不见他,有些难过地回到客厅看了眼那份文件,她很是搞不清状况。
那份文件很旧,纸张被妥帖收好没有折痕却已经泛黄,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上面文字官腔很重,大概意思是她被一位叫做容卿卿的人收养了。
心如擂鼓,王露紧张得手都在颤抖,她不懂这份文件是什么意思,她急忙赶去爸爸的单位想要找他,却迷了路,等她一路问一路找地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王露怕明早再来找不到他,便死心眼地在工厂门口生生蹲了一整夜。
昏昏欲睡之间,她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那声音她只听过几次,却一直都牢牢记着,从来都不敢忘记。
“要不是你哭着喊着要去滑冰,我俩至于起这么早吗?净会折腾人!”
抱怨,带着宠溺。
王露抬起头,一个长相与她有三分相似的男孩从不远处的小轿车上跳了下来,手上还拎着一双旱冰鞋,嬉皮笑脸地转过身对车里的人说。
“怎么能全怪我,要不是你把文件落在单位,妈何必起这么早?”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换鞋,没脸没皮:“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她看见她的爸爸皱着眉头从驾驶位下来,怨男孩贪玩,一刻也等不得。而从副驾驶位下来的女人则很温柔地笑着,为男孩说话。
容悦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符合她对妈妈的一切想象,温柔,美丽,亲切,菩萨仙女一般的,她的新妈妈。
爸爸不愿意回家,就是因为新妈妈吗?
王露想起昨日看过的那份文件,容卿卿,卿本佳人,真是极好,极衬她的名字。
麻痹的脚步踉跄着往前,靠近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没关系的,她会很乖很乖,她绝不像电视里怄气的小女孩,她会甜甜地叫她妈妈,会很贴心,绝不惹她生气。哪怕新妈妈偏爱男孩,她也会藏起醋意,与他们一起疼爱弟弟的。
王露红了眼圈,酸了鼻头,她看到她了,她们四目相对了。
“妈妈……”
颤抖的嗓音嘶哑,这一刻,这个世人再熟悉不过的词汇于她,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有妈妈了。
女人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爸爸先动了起来,他听到声音看到了她,像是被瞬间激怒了一样把新妈妈抱在怀里护住,仿佛王露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从地狱奔袭而来,索命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