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在想,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若是从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再往前想,但若那个平明谢玄多说上一句话,话也不必多,就两个字“留她”,那该多好啊。

那谢玄就不必北上寻人,南宫卫氏也仍能安身乐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姝,而他们的孩子也将好好地长大。

人还兀然恍惚着,又听那人温和问起了话来,“你不会求人。”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道是问话,还只是感慨上这么一句。

上一回他去而复返,问的也是一样的话。

你瞧,他的每一句话,阿磐全都烙在了心里呢。

阿磐浅笑答他,“奴不敢求。”

那人眉眼清和,“为何不敢?”

只有她看得出来,那人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泛着多日不能安眠的疲累。

她看着那样的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就往下淌去,“奴不求大人,心里便有一点儿希望,觉得大人心里有奴,便是死了,也不觉得难过。”

她正是因了知道自己的下场,先前还强行笑着,话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因而那笑就变成了哽咽,舒展的眉眼就深锁了起来,弯起的唇角也就瘪了下去,“但若开口求了,大人不管,既为难了大人,自己也定是心灰意冷地走的。”

这样想来,还是不求的好。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此刻正在想什么。眼泪糊住了她的眸子,因而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此时眼底的情绪。

也许是复杂的,也许也如她一样的失神。

外头有人送进了药和双耳鱼洗,怕扰了帐内的人,因而轻声问道,“主君,可要命玳媪为卫姑娘清洗上药?”

谢玄没有说话,微微别过脸去,来人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放下药和双耳鱼洗,垂头躬身退出了大帐。

而谢玄那八尺余的身子缓缓立起来,那至尊至贵的人竟牵起她的手往软榻走去。

阿磐心头一荡。

心神全都聚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哦,这是谢玄第一次牵住她的手。

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能将她那一双葱根似的素手完完整整地裹住,严严实实地覆住。

可那样的掌心,却是凉的。

她怔怔地跟着,跟着那人一步步行至软榻,双眸睽睽,皆被那人牵引着走。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竟也拂起袍袖,亲自为她擦脸,也亲自为她上药。

他还软语温言地劝慰,“不哭了。”

愈是如此劝慰,阿磐的眼泪愈是泛滥成灾。

她想,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温柔啊。

但凡他是个凶神恶煞磨牙吮血的阎罗,她也不必问心有愧,不必反躬自责。

阿磐在支离破碎的水光里仰头冲他笑,这一笑,又扯得额际伤口生疼,疼得她黛眉微蹙,咬牙低嘶,“大人.......”

那人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先生是严师,下手没有轻重,孤小时候,也受过他不少打。”

真难想象,似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就连魏王都得折腰唤一声“王父”的人,幼时竟也挨过先生责打。

他不是千机门密卷里那冷冰冰的小篆写下的“魏王父”,他不是那遥远又陌生的三个字。

他是一个人。

他幼时挨过打,他会疼,会叹,会克制,他非强硬如青铜,他深受寒疾所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今贵极人臣,宰割天下,可在自己的先生面前亦是谦卑有礼,亦是一个恭默守静的人。

你想,这样一个尊师重道的人,他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第50章 鬼火

阿磐抬眸仔细端量,那金相玉质的人正悉心为她敷药。

她此时离那人极近,不过一尺余的距离。那人从前身上只有清冽好闻的雪松香,使他如高岭孤雪,如今却是那难以去除的药草气胜了雪松香,于他的衣袍上益发分明了起来。

春四月的晌午帐内暖融融的,然那么轻柔的指腹却一点都不见暖和起来啊,但他好看的眉眼是柔缓缱绻的,“如今年纪大了,力道仍不减当年,但你不必怕。”

阿磐闻言心中一暖,问他,“大人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一笑,“没什么好不好。”

是,脸色也好,形质也罢,他几乎每况愈下。

她从去岁冬第一回进谢玄的中军大帐就知道,寒冬腊月的冷水汤沐哪里是什么好事。

她与他提起了一些从前不曾谈及的话题,“听周将军说,大人是寒疾。”

那人垂眸一笑,并不解释一句。

阿磐又道,“大人吃的是五石散。”

“孤听你说话,颇懂些医理。”

阿磐怃然,“父亲获罪前,曾是个医官,奴在家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