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宗庙原先供奉着每一代国君的牌位,亦一样将那每一代国君的画像悬了满墙。
囚徒幼时也许见过。
然命他进晋国宗庙的人,还能是谁。
囚徒迟疑不定,试探说话,“魏王父.......不是魏人!”
一旁的谢允冷声提醒,“睁大眼睛,看清楚座上君父,到底是谁!”
是啊,座上君父。
座上君父眸光冷冽,声腔沉沉,字字泣血,“孤的家国,孤用了二十几年,才回到这里。”
是啊,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啊。
外人看着他位高权重,似走得轻巧。
然那二十几年的每一个日夜,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苦心焦思,忧深虑远,但凡行差走错半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
那皙白的手背之上青筋暴突,他心中深埋已久的愤恨昭然若揭。
阿磐知道谢玄有君临天下的皮囊,这皮囊之下的是一颗坚韧强大的心。
可阿磐也知道,他强大到坚不可摧,可铠甲之下也有最脆弱的软肋。
她怎会忘记初次登上这赵宫的大明台时,谢玄掌心那不为人知的微颤。
这一夜月白风清,大殿烛花摇影,青铜长案两旁立着的连枝烛台在谢玄棱角分明的脸畔轻晃,晃出摇曳的阴影。
她心中疼惜。
疼惜这大殿的主人,疼惜砚挽的父亲,亦疼惜他的过往。
谢玄与她一样,谁又不是亡国奴。
但有国破,便都是亡国之奴。
阶下的囚徒张口结舌了这许久,忽而一双眉头陡然拧紧,“你.......你是.......”
一旁谢韶仓啷一声拔出剑来,就在这苍啷声里,听见那冷脸的将军厉声喝道,“见了晋君,还不下跪!”
这一声断喝,叫那赵国的君王膝头一软,险些跪倒,“晋........晋君?”
若他不是赵国的君王,想必一旁押解的将军已经一脚踢中他的膝弯,叫他片刻就跪伏下去。
可囚徒不肯。
囚徒在适才的张皇之后,很快缓过了神来。
缓过了神来,便站定了身子。
不经意间,囚徒也依旧想要维持自己为君王时的荣耀。
怎么不呢,做过一日的君王,就想要做一辈子的君王。
正如小惠王,小惠王不也是吗?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不会再想下位了。
正如西太后,西太后不也是吗?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开始成日揣摩着如何坐稳天下,开始成日钻研如何成为这魏国至高无上的女人。
那囚徒不像自己说的一样“胆小如鼠”,他和“胆小如鼠”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能于幕后推风掀浪,敢去算计萧延年的人,必有十分的心机与胆识。
只是那冕服之下胸口起伏,开口时声腔仍旧发着微微的颤栗,“你.........你........你是晋王遗孤,你.......你没有死.......”
到底是为质多年,比不得魏王父那般自小就在修罗场里摸滚打爬,因而在气度上就更要矮上四五分了。
大殿的主人冷笑了一声,眸光沉顿阴郁,一眼望不见底,“你三家不死,孤怎能死?”
阶下的囚徒脸色煞白,蒙了尘的宽袍大袖猛地一晃,人已伸出手来,伸出手来指着那大殿的主人,“你要回来清算了!”
话音才落,那一只指着大殿主人的手便立时被谢韶一刀鞘给劈了下去,“大胆赵贼!敢对君父不敬!”
那片刻前还要维持君王体面的囚徒,被这刀鞘猛地一劈,立时惨叫起来,“啊!”
惨叫一声,本能地就抱住了手臂,那进殿时候还算挺直的腰杆蓦地一下就弯了下去,冲着谢韶斥道,“你!你敢打寡人!”
谢韶挎刀立着,冷脸嗤笑一声,“‘寡人’?王父命你‘寡人’与你赵氏一脉乱臣贼子进晋国宗庙,向我晋国祖宗磕头请罪,你可听见了?”
那囚徒再装不下去,片刻就翻了脸。
做过君王的人,是不会容忍一个护卫将军大不敬的。不敢对大殿主人翻脸,便对适才劈他的谢韶翻了脸。
因此,那囚徒猛地直起身子,扬起手来,高高地扬起手来,张嘴冲着那护卫将军叱骂了一声,“欺人太甚!”
在这说话间的工夫,那巴掌便猛一下呼上了谢韶的脸。
谢韶没有防备,只以为阶下囚不敢轻狂。
哪知道就在这大明台的正殿,就在魏王父面前,就在最后一位正统的晋君面前,败国之君赵叙竟果真敢给他这姬氏的子孙一耳光。
谢韶本就性情火爆,于此刻勃然大怒,大骂一声,“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