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已经落了地,然而在这样不求回报的温柔里愈发止不住眼泪,心头鼻尖,真是酸酸的,心酸得了无尽头啊。
你知道魏王父的声音一向低沉宽厚泛着磁,这样的声音不管在朝堂还是军中,都最有力拔山兮的气势。
因而当这样的嗓音用来小心翼翼地说出最温柔的话的时候,实在叫人,婉转成叹,无可奈何。
她垂眸不敢看那双含情却又凝重的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分辨那里头到底有几分疼惜,几分不忍,几分黯然。
一手揽住谢砚,一手去抓谢玄的衣袍,那颗于这一夜哭得昏沉的头颅忍不住靠于那人的胸膛,从心口迸出来一声长叹,“大人......”
大人。
她的大人。
那人的衣袍初时浸透了夜色的凉,因了她的投靠,不久就渐渐生了暖。
她听见那人的心跳如从前一样强劲有力,那人的掌心在她后颅轻抚,“进屋,哄哄孩子吧。”
是,是该进屋,是该好好地哄哄他们的孩子了。
赵媪连忙上前搀她,在这冰凉的木廊上跪坐久了,一双腿已不知何时发了麻。
恍恍惚惚地进了屋,屋里就好了吗,屋里不也堆满了许多赵女的尸骨吗?
南平公主还没有醒,宜公主早又昏死了过去。
司马敦引她们母子去了隔壁客舍,引她去哪儿,她便去哪儿,这驿站如今安全,去哪儿都没什么要紧的。
孩子惊魂不定,小脸满满都是泪,也都哭得通红。
赵媪引她喂奶,孩子吃了奶,总算不再哭,也总算安顿了下来。
只是时不时仍旧抽抽搭搭,委屈巴巴的。
赵媪为她们母子裹了厚厚的衾被,一个人在一旁叹气抹眼泪,“唉,真想回大梁啊......唉,嬷嬷想明白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说到底,还是大梁好啊......”
是啊,各人有各人想回的地方。
有的人想回大梁,有的人想回晋阳,有的人想回灵寿,但不管想回哪里,总是有个归处。
有归处就比没归处好啊。
她听见廊下的魏王父说话,听他命道,“请中山君上楼,孤与他,饮一杯。”
谢砚的小嘴一揪一揪,咕叽咕叽地喝奶,那吱呀吱呀的木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他们就在这客舍的外室,一道木纱门之隔。
这二人从前狭路相逢,总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可曾有过坐下来饮杯酒,说说话的时候?
没有,一回也不曾有过。
阿磐拢着衾被,依稀听见外头的人说话。
一人问,“今夜饮的,算什么酒?”
另一人道,“赵国的酒,浊酒。”
一人又问,“今日不杀,你不会后悔么?”
另一人笑,“取你性命,有何难啊。不过不愿为难夫人,也看在你抚育我儿的份上,留你一命,就算两清了。”
阿磐心中一叹,你瞧,这就是魏王父。
那睥睨天下的魏王父,偏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
“孤大可囚住你,孤十万大军就压在赵境,次夜杀回晋阳,赵国轻易就落入孤手。”
是,魏赵韩三国之中,最难打的赵国如今已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她昏昏沉沉的,外头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听得没有那么分明。
一人道,“孤敬你是个人物,饮了这浊酒,孤封你为中山君,回你中山故地。”
阿磐在朦胧中想,好啊。
萧延年要匡复社稷,魏王父也许了他中山故地,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唾手可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可另一人却笑了一声,他说,“中山该由寡人来复,不必魏王父敕封。”
唉。
也是啊。
匡复与敕封,到底是不一样的。
匡复是兴邦立国,独立自主。
敕封是附庸藩属,受人牵制。
一个做过君王的人,他怎会肯做旁人的附庸呢。
谢砚喝了奶,已经睡了过去,那绷了大半夜的心神一松懈下来,真叫人筋疲力尽呐。
孩子那圆鼓鼓的小脸贴着肌肤,仍不肯松口。
长长的睫毛还挂着小小的泪珠,在这一刻,好似只有怀里的孩子才是真实的,外头的血腥与杀戮隔着那道门,都被隔开了,也全都远远地甩了出去。
后面再说什么,阿磐再听不见,也不必再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