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皇的手掌骤然攥紧,片刻之后,又缓缓松开。
门口的侍从听到他的声音,却不敢贸然进门,只在门口轻声询问:“陛下?”
夏皇转头瞥过房门一眼,又转头去看郁宴。
郁宴面容平静,恍若未闻。
“无事,都退下。”夏皇只犹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气,朝外道。
说罢,他又添了一句,“朕乏了,都退远些,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可上前打扰。”
等到外头细碎的脚步声消失殆尽,房中针落之声清晰可闻,夏皇才又开口,“寻常牢狱果真关不
住你,若知如此,我该叫钟伦打折了你那双腿再下狱才是。”
“你如今来此,是要像杀死父皇那样,再杀了我?”
他眼中并无畏惧,勾起唇,面上是冷冷的笑,声音像是淬了尖刺一般,与安也初见时那副温润模样大相径庭。
“是我之错。”郁宴开口,发出今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并未理会对面之人的讥讽,声音沉沉,“文憧,你合该恨我。”
文憧只觉万般郁气横在胸口,他猛一转身,自身侧落兵台上抽剑出窍,朝他颈上蛮横而去,“朕不但恨你,还要替父皇诛杀了你!”
那剑是锋利的,在灯影下闪动寒光,然而剑刃所极之处,一拢黑衣的男人却动也未动。
然而那剑横在颈上后边收了势,持剑之人呼吸粗重,恶狠狠道:“为何不躲?!”
“我杀他时无言,如今你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郁宴坦荡荡的站着,眼中并无丝毫俱意。
文憧顿觉恼怒,厉声道:“弑父杀君,乱臣贼子!”
“是。”郁宴承认。
“你为何弑君?!”
郁宴抬眼看他,眸光暗沉沉的,像是一坛幽深的湖,“他杀了我母亲。”
“她不过小小宫奴!”
“同样是人,同样是命,她甚至什么都未做,就为她是宫奴,便可以平白无故的被那人随手赐死吗?”
郁宴想,宫奴,甚至她到死,连一个妃都算不上。
“臣为君死,本就不需要缘由。”
“若不配为君呢?”
文憧一怔。
郁宴依旧用那种平静的眸子看他,“文憧,你可知何为乱世?”
“问一国之君何为乱世,你当真是可笑。”
文憧想,自己该直接杀了他,莫要在听他胡言乱语。但那紧握这剑柄的手却迟迟未动。
他仿佛听到了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的声音就算他再不愿承认,他在这世间血脉相连之人,也只剩下面前这个人了。
他看到郁宴轻轻摇头,“不止是天下纷争,文憧,太平中的乱世,你见过吗?”
不等文憧反唇相讥,那平静的声音继续道:“我逃出宫去的那一晚,曾在城外的护城河旁走过一遭。那时夏国强盛,宫中池水都是美酒筑成,舞姬夜夜自城墙曼舞,靡靡之音下,日月无光处,却是藏着堆积成山的尸骨。”
“那些尸骨骨瘦嶙峋,大半是饿死的,还有一半犯了贵人忌讳,乱葬岗堆不下,便草草扔在河边。”
当然也有苟延残喘,还未咽气之人,郁宴记得,他们或趴或躺,和腐臭的死尸靠做一团,像是只知进食的牲畜,啃咬着面目全非的尸体。
弯曲的护城河将世界分为两面,一面酒池肉林,一面饿殍满地。
“那时的夏国,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来说,是乱世。对惶惶不可终日,只踏错一步便赐死的后妃来说,是乱世。对苛政压身,债台高筑的百姓来说,是乱世。对被挥手间定了死期的人来说,也是乱世。”
“而这乱世的根源,只源自一个人。”
文憧渐渐在他的话语中平静下来。
他眯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郁宴。
他过去要么恨,要么俱,要么愤怒,要么疯狂,却从未像如今这般,认真而平静的,再一次面对这个旧人。
他当然明白郁宴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位十年,他从蹒跚而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早便不是那个只知爱恨的孩子了。
什么是乱世?
天下匈匈,民不聊生。
为何?
独夫贼民,昏庸无道。
文憧抿着唇,原想出声,却在开口的那一瞬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浑身颤抖,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郁宴静静等他恢复,许久之后,又听他哑着嗓音说:“如今亦是乱世。”
“不一样。”郁宴说,“文憧,你是个好皇帝。如今乱世,是为战火纷争。”
文憧嘲道:“十年前你杀一人,如今你当如何?杀一国吗?这次又为了谁?”
他不过随口讥讽,抬起头时,却瞧见郁宴分外认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