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好像越发模糊了。
只记得他短暂回南洲城的日子,即便卸下铠甲,每天清晨仍会在院中练剑,剑光划破晨雾的声响,是她童年最清晰的声音。
那时他总说:“只有这样,才能在真正的危险来临时,护得住想护的人。”
“阿爹,我能学功夫,将来跟你一起上阵杀敌吗?”那年她只有五岁,扎着双丫髻,举着根比自己还高的木剑,奶声奶气地问。
父亲闻言收了剑,额角的汗珠顺着刚毅的下颌滑落,眼神虽锐利,笑容却格外和煦:“阿棠,过来,拿起这把剑试试。”
他递过来的是柄轻便的短剑,剑鞘上镶着颗小小的蓝宝石。
她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往后躲,那剑柄太沉,她连握都握不住。
如今想来,也许这就是他们“抛弃”她的原因吧,连剑都拿不稳的孩子,怎配做将军的女儿,怎么配跟他们一起出生入死?
后来在沈府柴房的两年,苛待与冷遇像钝刀割肉,身体被寒凉与饥饿反复磋磨,落下了病根。
如今别说是父亲那柄重剑,就连寻常女子用的轻便短剑,她都握不稳,只能勉强挽起软弓,却也拉不满如满月,更无法像那些江湖女子般,如鸢鸟般轻盈挥鞭舞剑。
沈知念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窗户关上,走回桌边坐下。
……
刘妈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借着廊下微弱的灯光,死死盯着沈知念窗纸上的动静。
先是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在桌边徘徊片刻,随即端起了那碗安神汤。
窗纸上的影子微微仰头,碗沿凑近唇边,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她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悄无声息地退开,快步溜回欧阳静婉的院子。
“大夫人,成了!”刘妈掀帘进屋时,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奴婢亲眼看见,沈知念把那碗汤喝了!”
欧阳静婉正对着镜子试戴首饰,闻言手一抖,银簪险些戳到脸颊。
她猛地转身,眼底闪过一丝紧张与快意:“你看清楚了?真的喝了?”
“千真万确!”刘妈拍着胸脯,“那窗纸薄,奴婢看得真真的,她喝完还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困得厉害……”
欧阳静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其他的,都安排好了吗?”
“我这就去安排,保证明天一早府里乱起来,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刘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您就等着瞧吧,明早她中了毒,到时候将军可得需要您留下执掌中馈,忙活内外呢。”
欧阳静婉走到窗边,望着沈知念院子里漆黑的窗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想起沈知念方才在餐桌上对她冷淡疏离的摸样,又想起裴淮年护着她时的眼神,心头积压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做得好。”她转过身,从妆匣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银锭子递给刘妈,“拿着,今夜辛苦你了,先回去歇着,且等着明日的乱子了。”
刘妈接了银锭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谢大夫人恩典!”
……
裴淮年匆匆赶到牢里,浓重的腥气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周明远正像摊烂泥般瘫在地上,本就脏兮兮的衣服前襟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秽物,那是他毒发时呕出的东西,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裴将军。”旁边的大夫连忙起身行礼,手里还攥着沾了药渣的纱布,“他中的是慢藤散,好在这次剂量虽猛,却未伤及心脉,属下已经给他灌了解药,性命无碍,只是身子还虚着。”
疾风提着个黑漆盒子上前,盒盖打开,里面放着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将军,还好依照您的吩咐,让狱卒悄悄给周明远预留了些食物,这几块带毒的糕点才没被他吃下,否则根本查不出是何毒。”
“还真是父慈子孝。”江火双手抱胸靠在牢门上,语气里满是讥讽,“周尚书明着送饭嘘寒问暖,暗地里却在食物里掺毒,要不是咱们早有防备,把那些带毒的衣物、汤水全拦了下来,就今日这剂量,他早成了牢里的一具尸首。”
裴淮年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污秽物,又落在周明远惨白的脸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把他带出来。”
狱卒立刻上前打开牢门,伸手想去扶周明远,他却突然像疯了般猛地跪在地上,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嘶哑得像是破败的风箱,每一声都带着毒发后的虚弱,却又透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
“你笑什么?”江火皱眉踹了踹他旁边的稻草堆,“都这地步了还嘴硬?”
周明远踉跄着爬起来,膝盖在地上磨出了血也浑然不觉,眼底布满赤红的血丝,说话时牙齿打颤,口齿不清:“你们以为……以为演一场戏,我就会相信你们的话吗?分明一群废物!颠倒黑白!我爹不会不管我的,一定、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还不把他拖起来!”牢头在旁边急声道,生怕冲撞了裴淮年。
“让他说。”裴淮年双手负后,声音冷凝如霜,目光像鹰隼般锁在周明远脸上,“等他笑够了,自然会明白,谁才是真正想让他死的人。”
周明远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死死盯着裴淮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半晌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爹……我爹真的要杀我?”
江火嗤笑:“不然你以为这慢藤散是哪来的?一日三次掺在饭菜里,剂量一次比一次重,若不是我们截得及时,你现在早该去阎王殿报到了。”
裴淮年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把他带到审讯室,该问的,一样都别落下。”
狱卒拖着瘫软的周明远跟上,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我爹不会的……上峰说我会没事的……”
江火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到现在还惦记着什么上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疾风拍了拍他的肩:“急什么?等他想明白周尚书要他命的原因,自然会把知道的都吐出来。毕竟,没人愿意替想杀自己的人守着秘密。”
……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牢房狭小的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歪斜的光柱,恰好落在周明远脸上。
他瘫坐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嘴里反复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上峰不会不管我的,他答应过会救我出去……”
疾风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嘴里的上峰到底是谁?他让你做了什么?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