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衣衫失去依托,松垮在怀,两三枚小竹叶落于掌心,是笋儿的印记。

陆桓城静静注视着掌中竹叶,合拢了五指,独自走到半掩半开的小窗旁,无声依靠在了那儿。

青竹疏立,风烟清净。

子时的竹庭像一场无人惊扰的梦,月溶溶,霜摵摵,皎澈的柔光里叶影斑驳,落在淡色衣衫上,似有人挥毫洒墨,溅开一身墨点。

陆桓城就这样倚在西窗边,守在竹荫下,专注地凝望着两竿相互依偎的竹。

当皓月随着时间一寸一厘偏斜,移过了飞檐上方的时候,他内心积攒起来的激动和雀跃几乎就要冲破胸腔他知道,晏琛一定回来了。

因为陆霖不喜欢附灵,从不会在竹身里停留太久。

以前陆桓城对竹与灵的依附一无所知,如今抚养陆霖四年,已经熟悉了附灵这回事方圆三十尺,死竹可贮灵,活竹可续灵。

晏琛随他远赴江北时,大约就是附在一柄紫竹腰扇里,不声不响地陪伴了他月余。

但陆霖和晏琛又是不太一样的。

晏琛生来便是一根竹,喜静,善忍,生性安宁,做人的脾性也与竹子无异,而陆霖……显然受陆家这一系血脉的影响更多些。他性子顽皮,活泼好动,向来对竹身敬而远之。偶尔生一场小病,被父亲劝诱着附回竹子里休养,也总嫌竹庭寂寞寒冷,每每待不足一个时辰就偷溜出来,与那毛茸茸、热乎乎的狸子为伍,躲在被窝里耍赖作弊。

而眼下月渐西移,附灵至今已过去了几盏茶时间,陆霖却一直没从竹子里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陆桓城再清楚不过。

他只是不敢相信。

仿佛一场持续了四年零五个月的漫漫长夜,他置身其中,连双眼也遗忘了光明的色彩。在极尽绝望的境地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漫无边际的黑暗要结束了,黎明正悄然来临。

晏琛回来了。

他的天,就要亮了。

陆桓城努力平复呼吸,遏制着令自己心跳增速的强烈喜悦。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画面,在那根竹子里,晏琛穿着袖口绣竹叶的青衫,抱着小笋儿,一大一小脸贴着脸,亲昵地私语。细细碎碎的词句是满枝花瓣,摇落了,浮水而流,流过光阴里错失的四个年头,填补进每一个思念成疾的夜晚,把属于竹子爹爹的那一份疼爱补偿给笋儿。

陆桓城是父亲,也是丈夫,他守在青竹身旁,没有出声打扰这一场团聚。偶尔他会闭眼凝息,感受着枝叶间缥缈的灵气,看它们织作大片浮沉的水雾,雾气里也满溢着重逢的欢喜。

他有许多话要对晏琛说。

一半是歉意,一半是爱意,从前来不及说出口,如今正可以娓娓道来。

时光从容,心亦缓。

-

皎月消隐于西墙,夜色由暗转淡,天际翻起了鱼肚白。雾气渐重,露湿沾衣,陆桓城彻夜未睡,守了青竹一整晚,却未觉一点困倦。

“木头爹爹!”

耳畔听得一声欢悦的叫唤,青竹根部聚起了一团浓白的灵息,凝作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张开双臂,飞身扑进了陆桓城怀里。

“竹子爹爹醒过来了,他抱我了,还亲我了!”

陆霖兴奋地向父亲报喜,一张小脸鲜活红润,眉梢眼角沾满了喜色,欢腾得难以自持。

四岁的孩子,说话已经非常利索,加之陆霖天生聪颖,又遇着了一桩天大的喜事,当真是口若悬河,一时半会儿根本收不住。

他环着陆桓城的脖子,先说附灵入竹时,与竹子爹爹相连的竹鞭是暖的。从前竹身冰冷,他不喜欢居留,若能像今日这般温暖,便是待上一生一世也心甘情愿。又说竹内无光,他瞧不见黑暗中晏琛的面容,可晏琛拥着他,怀抱比丝绒还要温软,轻柔的碎吻落在面颊上,比早春的栀子花还要芬芳,晏琛唤他乳名的时候,嗓音温柔,是拂过杨柳尖儿的一缕和风。他的心脏颤栗起来,周身的血液被烘暖了,整个人如梦似幻,幸福得几欲落泪。

陆霖在陆桓城的颈间蹭弄,感叹道:“原来和竹子爹爹在一起,这么开心呀。”

如果能早一些遇见。

如果从来就不曾分离。

-

陆桓城搂着陆霖,眼眶隐隐发热。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晏琛温情正浓时的模样,他是这天底下最了解的人肌骨瘦而挺,唇瓣软而糯,欺近了耳边唤一声桓城,咬字里三分娇嗔七分缱绻,哪里像竹,分明是一根绕在指尖的柳条儿,白絮飞扬,蓬茸松软,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舍不得对他说一句狠话。

陆霖盼了四年,终是盼到了竹子爹爹。

而他,也一样盼着啊。

陆桓城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捧着孩子的小脸,急切地问:“阿琛他……你竹子爹爹他,没和你一块儿出来吗?”

“唔,是呀。”陆霖用力点了点头,“他没说要出来。”

陆桓城一愣:“那我们……怎么见他?”

“进竹子里就好啦!”

陆霖神采飞扬,答得干脆:“竹子爹爹送我出来的时候,说他已经康复了,以后可以一直待在竹子里,不会再突然消失。我要是想他了,就可以进竹子找他!”

一直……待在竹子里?

陆桓城心脏一沉,眼中期待的神采瞬间凝固了。

那么我呢?

我想念你的时候,又该去哪儿寻你?!

他猛然扭头,望向身旁那根静默的青竹,一句冲动的询问临到舌尖,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尖锐的寒意彻底贯穿了晏琛就在竹内,看得到他倚窗相守,也听得到他与笋儿说话,可整整一夜,晏琛只陪着孩子在竹内亲昵,却不肯迈出竹身一步。

排拒之意,彰明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