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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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十六年三月廿五,辰时,宣政殿外。

新科进士共一百六十八人,此刻齐齐候于丹陛之下,跪受殿试考题。之后,他们要按照会试名次依序进入大殿,择席而坐,在当朝太子、宰辅与朝廷官员的监督下执笔作答,一卷定终身。

殿试本该由皇帝亲临,但嘉元帝携君后远游去了,正好不在京中,朝中政事悉数交由太子魏珩定夺,自然也包括这一百六十八位新科进士的名次。皇帝的喜好可以从历年的状元卷中推测三分,但太子年轻气盛,心思难以猜度,连陆霖也不敢断言有多大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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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位列队首,时辰一到,礼官便将他引至宣政殿内,请他择席入座。

宣政殿乃是议事正殿,庄严肃穆,光线通透。此时殿内设了一百六十八张席案,前后绵延二十一行,左四列,右四列,中央一条宽敞的走道通往御座,每张席案上都工工整整备齐了笔墨纸砚。

陆霖知道哪一张席案是最好的第一行,走道右侧第一席。

这个位置日光充沛,温度适宜,离太子魏珩又最近。整场殿试,他将一直占据魏珩的视线,只要举止得体、行文流畅,引来魏珩三四分留意,一甲入选的机会便能大大增加。

他垂袖俯首,步伐平稳地一路走至阶前,撩衣跪地,向太子请安。

太子却半天没准他平身。

他跪得心慌如麻,想不出何处犯了错。好一会儿,才听见头顶一声慵懒且不情愿的“平身”。

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陆霖不敢擅自抬头,只得摒弃杂念,在右侧第一张席案后头坐好。没等坐热屁股,又听见头顶冷冷的一声吩咐:“下去,将他的砚台呈上来。”

这回陆霖是真听出眉目来了。

他一个激灵,只觉当头一盆冰水浇下,条件反射地抬眼去看那端坐在御椅之上,半张脸被九旒冕冠遮挡的太子殿下,可不就是秦望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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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雳。

陆霖自知大祸临头,死死掐紧了藏于案下的袖子才没喊出“秦望山”三个字来。魏珩脸上倒没什么波澜,只是朝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明。

随侍太监走下殿阶,取走了属于陆霖的砚台与墨块。

顾及君臣之礼,陆霖不能与魏珩长久对视,只好再次恭敬地低下头去,瞪着空空如也的席案开始胡思乱想。

调戏太子,罪不可赦。

魏珩要是心胸宽阔还好,要是锱铢必较,那他这辈子的仕途都将毁于一旦。从今往后若只剩行商一条路,也不知他精明善算的岚妹肯不肯匀个铺子给哥哥管。

陆霖此人脾性最似竹,傲骨天成,是个宁折不弯的犟骨头,眼见仕途断绝,胸中斗志反而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他何必畏懦不前?

与其在心里担惊受怕,将前程尽付他人定夺,倒不如反戈一击,呈上一篇空前绝后的精彩策论,博得一干朝臣赞誉。魏珩就算要徇私黜落他,也得先在诟病中染上一身腥,他不算吃亏太多。

如此想着,陆霖便不再慌乱了。

他坐于案后,一边等待其余一百六十七名举子入座,一边在脑中构思行文。等满场肃静,考试开始,腹稿已成十之八九。他镇定自若地伸手去拿宣笔,突然身体一僵,意识到他少了砚台和墨石。

魏珩提前把它们取走了。

而没有砚墨,他根本无从下笔。

陆霖沉默了片刻,将悬于半空的手收了回来,扶膝坐着,耳边是其余考生添水研墨的簌簌声响。就在他凝眉苦思,斟酌着该如何才能不卑不亢索回砚墨时,那个悬于头顶的冷淡声音第三次说话了:“送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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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属于他的一方砚台被送回了案几上,却已不是初时的模样。

砚沼内多了一汪磨好的墨汁,色泽黝黑,质地均匀,亮盈盈反着冷光,浓度不薄不稠,正是提笔便能饱蘸的程度。

而砚额之上,还枕着一枚碧绿的竹叶。

陆霖心中猛地一颤,倏然抬头,径直望向魏珩这逾距了,但他忍不住。

魏珩也支着侧脸在看他,九串旒珠静静低垂,纹丝不动,一双眼眸里情愫深浓,无遮无拦地传递给了陆霖我磨的墨,你安心答卷。

爱意难表,尽在不言中。

陆霖心神既定,朝魏珩灿然一笑,低下头去,润笔,蘸墨,悬腕,笔走龙蛇,便得一篇锦绣文章。

殿试最后一考是当堂对策,由魏珩亲自读题。

其余考生尚在苦思,陆霖已经先行请答,一席话高论切至,思清而词卓,吐字如山泉泻水,其声泠然,可谓真正的口吐莲花。

玉阶九级,由高望低,本可俯视满殿考生,但魏珩眼中只有陆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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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霖并不知道,太子魏珩其实是竹满轩的常客。

他少年参政,一直没有多少时间休息,偶尔疲累难消,就在休沐之日出宫一回,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度过,比如窝在梅竹小庭,读一读不费脑的轶事话本。

那天也不知是谁将皇帝离京、太子代政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他刚出宫,就收到了一份精心装裱的行卷。

署名锦屏州考生秦望山。

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而直接向太子行卷,就属于一件万万不可以做的事。所以其实那一天,在陆霖见到魏珩的同时,那位真正的、愚钝而莽撞的秦公子已经离开了上京。

魏珩没有展开它读一个字,更猜不到机缘巧合之下,这份极其平庸的卷稿会将一个极其不平庸的人送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