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是将情?爱宣之于口的人,大多时?候他都?寡言,平复那些?不稳定的情?绪,解决看?不清的迷惘,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修行。

况且情?爱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些?人嘴上说着爱,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害人。正如那些?总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情?爱说出来的人,再多的海誓山盟,浓情?蜜意,在爱意消失时?也会化作虚妄,那些?经历千辛万苦在一起的爱人,转头变成仇敌手刃枕边人的也不在少数。

他看?见薛茗站在熊熊火焰旁,脸上倒映着灿烂的光影,点漆的双眸跳跃着火光,正专注地看?着他。她面上带着笑,轮廓被光芒晕染得?朦胧,却又极其漂亮,声音轻轻的,似羽毛从心尖扫过,温声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燕玉鹤看?着薛茗,空中?灼热的气息好像被他一下子吸进了身体里,紧跟着心口各处也跟着热了起来。

他不屑那种名为喜欢的情?绪,认为这世间的情?感都?是短暂的,责任才是长久的。就像他平生不近女色,如今却认定了薛茗为他的妻子,早已决定一生与她相伴,生死不离。

与责任相比,情?爱不仅显得?廉价,更根本不值一提,毫无倚仗。

燕玉鹤分明是这样想的,是如此认为的,却在薛茗望着他的时?候心跳一停,紧接着天地万物的声息都?消失,耳中?一片寂静,只剩下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在耳中?回响。

宛如初次与薛茗对上视线的一样,胸膛下跳动的节拍完全不受控制,燕玉鹤难得?在这个瞬间感到慌乱,竟生出了一种被人揭穿了心思的紧张,于是掩饰一般回避了问题,反问她何为喜欢。

燕玉鹤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喜欢不过是一刹那产生的情?绪,冲动,短暂,容易发生,也容易被舍弃,是可以?随时?抛之脑后的廉价东西。燕玉鹤曾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对人有?这种肤浅的情?绪,缠绵于世俗还不如多练两回剑。

就像现在,他可以?随口否认薛茗的追问,告诉她自己从没动过情?爱的念头。

只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嫌弃和否认中?,硬是生生挤出一抹渴望,放肆地在燕玉鹤心中?横冲直撞,使得?他对薛茗产生的那些?纷杂的欲望变得?不可忽视。

万般不屑也难抵一个“想”字,燕玉鹤开口,说的却不是拒绝之言,而?是道出了当初柳梦源给他起的那一卦。

燕玉鹤不会说那些?缠绵的甜言蜜语,只会告诉薛茗他曾经得?了一个红鸾星动的姻缘卦,并且说自己相信卦象的准确,哪怕这个卦出自他那个游手好闲且愚蠢的师弟。

薛茗牵上了他的手,掌心的相贴时?,软肉上的温暖浸染过来,顺着燕玉鹤的手往上蔓延,好似融入骨血中?,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往心口输送甜的味道。燕玉鹤每次朝薛茗看?去时?,都?发现她扬着嘴角笑,似乎心情?极好,他也因此有?些?惬意。

夜风习习,吹拂在脸上满是干燥热烈的夏意,待鬼界之事处理完,他就带着薛茗回师门成亲,此后冗长的岁月里有?人相伴左右,也不算孤寂。

顺道一提,他真的很厌恶那只千年?人参精,分明年?岁比他师父都?大了,还要装成孩子的模样缠在薛茗左右。偏偏薛茗又是心软善良之人,只要那人参精哭一哭,便会惹得?她心疼,分明是他自己愚蠢总是上当才被抓,有?什么脸面哭?

燕玉鹤并不认为自己刻薄,只是觉得?这人参精蠢成这样,迟早也会被人抓住熬了吃,倒不如回深山里去躲着安全。

他缠着薛茗的模样实在让人太过心烦,若不是看?在人参精得?天道庇佑,又有?一身出色的逃命本事可护着薛茗,燕玉鹤早就将它扔到八百里开外。

燕玉鹤本不想带着薛茗涉险,但鬼界变幻多端,妖物奇多,要将她放在身边才能放心。更何况七月半鬼门开,姜箬鸣会想方设法地找上薛茗抢夺身体,催动百鬼旗,燕玉鹤将薛茗放在眼前,可随时?掌控局势,只等薛茗开旗引雷,彻底了结鬼界。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薛茗最后会自己将旗子还给姜箬鸣,完全不受百鬼旗的蛊惑。

如此便说明,她是打心底里就没有?野心之人,心中?澄澈干净,对权欲没有?贪念,自然不会被贪欲掌控。

雷声滚滚,千军万马奔腾在大地上,一切都?毁灭后薛茗力竭而?晕,软软地窝在他怀中?。燕玉鹤伸手将她脸上的污浊擦去,凌乱的发丝拨开,露出一张恬静的脸,便是睡着了也不太安稳,眉头微微皱着,像是陷入惶恐中?的模样。

燕玉鹤抚平她的眉头,时?不时?让她在怀中?变换姿势免得?醒来后肢体不适,其后她状态逐渐平稳,神色恢复宁静,蜷身躺在他怀中?睡着。燕玉鹤静静地坐着,时?而?低头看?一眼她的睡颜,想到她这些?日子在鬼蜮中?遭遇各种凶险和生死关头,日子不好过,瞧着还消瘦了些?。

燕玉鹤心中?滋味不知如何形容,只将她拥得?紧,想着日后不会再让她这般心惊胆战地受苦。

与此同时?,他的剑开始震鸣,充满攻击性。

自初次见薛茗之后,宝剑被他镇压了杀意,再没对薛茗展现出敌意,却不知为何现在又开始嗡声作响,剑气四溢。燕玉鹤拧起眉头,见薛茗似感受到了凛冽的剑气,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脑袋往他怀里钻,像是不舒服。

燕玉鹤动意念镇压剑,却不料竟没有?用处。剑坏了,与百鸦那一战打得?太凶,不仅剑刃受损,连带着灵识也出了问题,约莫是浸染了鬼气,开始变得?不认主。

其后的日子里,燕玉鹤多次尝试连接剑的灵识,想将剑变回从前的样子,但屡屡以?失败收场,最终都?是他以?灵力强行镇压而?告终。

这剑要尽快送去修补,燕玉鹤心道,若是修不好,只能砸断了,否则迟早会伤到他的妻。

回宗门的路上,燕玉鹤带着她去参与了土地神的婚事。这土地神从前就有?着不小?的名气,与晴朝和燕玉鹤的师父俱是老友,贬下凡间之后的这几世,他一直在世间辗转寻找曾经的爱人,有?时?会得?偿所愿,有?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与旁人共度一生。

燕玉鹤从前就听说过这桩事,他对痴心的人不作评价,只是认为与其这样一生又一生地寻觅,何不找个法子让他的爱人也入道修行,若修得?长生就可以?一直在一起。薛茗身上有?鬼的一般血脉,燕玉鹤就已经早早打算好让她修鬼道,即便眼下不得?天缘无法成仙,以?后修炼到大乘境界,也可得?漫长寿命,自有?能够成仙的时?候。

总之不论如何,他都?会履行身为丈夫的责任,一直伴在薛茗身边。

话虽如此,燕玉鹤也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打算,想着先回宗门推拒了天界的封赏再说其他。他躺在床榻上,身边是微醺的薛茗,昏暗的光影遮掩了耳尖的微红,燕玉鹤说:“待回了宗门,我?们也置办这样的婚宴。”

得?来的却不是薛茗带着笑的回答,反而?是充满诧异的声音,“结婚?太早了吧,我?们也没认识多久,谁谈个几天恋爱就跑去结婚的?”

燕玉鹤听得?这话,先是整个人愣了一下,旋即很快明白?薛茗的意思,面上的神色瞬间变了,一丝慌张的情?绪按不住,悄然蹿到了心口,他追问谈恋爱是什么,从未听过这种话。

薛茗的回答是一句很长的话,燕玉鹤听了,又没完全听进耳朵,零零散散的最后只剩下一句留在耳边,“可能我?明天更喜欢你?一点,也可能我?明天就不怎么喜欢你?了……”

燕玉鹤这才明白?,他从始至终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成婚,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薛茗并未想过。

从未有?过这种滋味,他的心像被撕裂了一个小?口,钝钝的痛意慢吞吞地传来,像巨石压在心口上,竟然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同时?他觉得?薛茗的声音也变得?刺耳了,喝醉了的她声音沙沙哑哑,语速缓慢,但说出的话却堪比尖利的刀子,冷不丁就戳在他心底柔软的地方。

往日他走在阴阳两界,混迹于万千妖邪之中?,受过数不尽的攻击,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毫无防备,无法招架。

燕玉鹤突然有?些?忌惮,怕薛茗还说出什么话来搅乱他的心绪,让他心口传来越来越清晰的痛,还有?一些?其他纷乱的情?绪,让他分辨不清楚是什么。

“就寝吧,别再说话了。”燕玉鹤不得?不开口阻止薛茗,让她别再继续说话。

说完这句后,房中?果然安静下来,薛茗很快入睡,沉稳绵长的呼吸传入他耳中?,燕玉鹤却睁着迷茫的眼,一夜未眠。

番外·燕玉鹤(完)

燕玉鹤十五岁下山游历人?间, 从未栽过这样的跟头?。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回想起这些日子?,他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每次渡阳气也是?尽心尽力,不知?哪里?惹了薛茗的不满,能让她说出这种冷漠的话来。

思?来想去, 燕玉鹤给宗门的师父去了一封信,询问她如何处置薄情负心之人?, 然而师父的回信却让燕玉鹤大失所?望,她只叮嘱燕玉鹤不要多管闲事,尽快回宗门?接受封赏。

首先, 这并?不是?多管闲事,因为这是他正面临的难题;其次, 燕玉鹤认为这是?师父习惯偏爱更为蠢笨的师弟而忽略他的不公行为。其实他对此并?无异议,并?且赞同柳梦源的脑子?不好使, 是?应该得到更多关照, 但由于对这封回信的不满, 他还是?在回程的路上慢下了速度,平日里不会关心民间事的他, 也难得出手管了几桩闲事。

一路上薛茗的表现并?没有可指摘的地方,虽然那日她说出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但后?来在赶路的途中?, 她也十分依赖燕玉鹤。比如二人?夜间赶路时,她会与燕玉鹤靠得很近, 就算不牵手也会挽着他的胳膊, 将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睡着时也已经养成了抱着他的好习惯,再?大的床铺都愿意与他挤在一起睡;会与他亲密到不分你我, 有时看见他在进食,也会凑过来分食一口。

沐浴净身时,会心血来潮提出给他搓澡,虽然燕玉鹤不明白这是?什么行为,但见她认真地在他背上搓来搓去,想来应该是?增进两人?感情的好事。

总之薛茗的依赖会从各个细枝末节中?表现出来,越来越明显,让燕玉鹤心中?的烦闷也得到缓解。他开始思?考,或许薛茗只是?不愿将心里?话?随意说出口的人?,那晚她的话?极有可能并?未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