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更加信任裴怀玉。
在一个日光大盛的白昼,由那草鬼婆帮着,裴怀玉布了法阵。
此时正初初入夏,天上?云片常交叠得?密密匝匝,但在法阵的最后一咒念成时,却忽地散了开?,露出炽热的本色来。
汤阿英和草鬼婆看着汤磬舟从容走进阵里那边沿的零碎绿叶,被忽来的贴地风掀得?低旋起来,翩跹着戳弄人的脚踝。
“阿母,他来偿命了。”
汤阿英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声?,她也不在意。
但一条温暖有劲的胳膊揽过了她,她转头,在草鬼婆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很平淡哀伤的一张面孔。
一点也不像母亲的一张面孔。
她忽然想看汤老爷知道真相的反应,她不要他只有一瞬的痛苦,变成偶人也不知恶意从何而?来,她不甘心他在迷茫中获得?因果的解脱。
她等?不到?那时候,她不愿意。
她要他在清醒而?无力摆脱时赎罪。
于是她开?口唤道“阿父”。
“阿父。”她是喊了两遍吗?声?音被阵风搅入混沌。
那面容慈祥而?神色委顿的中年人回了头,仿佛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还以温和而?故作?平静的目光安抚她。
她又喊了声?“阿父”,她的身体前倾,挣开?了草鬼婆的怀抱:“你还记得?崔阿妹吗?”
还有那个可怜得?被他纵容着正妻害死的女人。
她自?怀里掏出那根笛子,期待地仰头瞧着他,一如从前濡慕的姿态:“你还记得?......她么?”
那个站于阵中的中年家主,微微皱了眉头,欲要摇头时又被阵法牵制住,不能?动弹。
“如果是她她在这里......你不会认不出她,认不出这根该死的破笛子。”言辞激烈,声?音平缓,她微微垂下头,抚摸着痕路粗糙的竹面。
汤家主觉察不对,朝裴怀玉那处投去一眼,却没得?到?回应,他只得?惊疑不定地急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裴道长!我的阿英在说什么?”
那低眉敛目、专注安抚手上?竹笛的少女,冷面道:“不是同你说了么?我不是什么汤阿英,我是崔阿妹啊哦,忘记了,你不认得?我。”
“那你认得?崔颂颂么?就是她教我来索命的。”
“弃人者人恒弃之。汤老爷,你还不知道吧,我能?把你绑在阵里,也是托了你亲儿子、我的大哥哥的福啊!你怨他长得?不像你,谩骂他的生母,又将他随手丢在破落寺院,终于在他有功名了,接他回来,还要他向同年为弟弟买官,甚至立的遗嘱里遗产只分他薄薄银票几张他怎么可能?不恨你。”
原是这汤老爷不止一任妻子。曾有一发妻,同他相识于微末,十余载风雨同舟,东奔西走地帮衬着汤老爷的生意。好不容易将香料生意做起来了,发妻却积劳成疾,病得?米药皆不进,很快便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一个尚不足月的儿子。
按常理来说,汤磬舟本该对儿子百般宠爱,但他却因儿子越长越不像自?己,疑心他不是亲生的,狠心冷落他。在娶过续弦、有了新的儿女后,愈加过分。
至于崔阿妹的母亲崔颂颂,也只是汤磬舟过往短暂留情的女人之一。
汤阿英挤了挤嘴角,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吃惊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男人:“恰巧,我也恨你,我们一拍即合,连巫者都是他给我引荐的呢!不然,我可做不到?夺人躯体之事......”
崔阿妹说到?兴起,僵硬的眼珠迟滞地转动,真似中了邪似的朝他投去僵直的一眼,看得?他头皮一紧,他要向裴怀玉求救,但眼前却金光乍现,惊得?他将一切念想消融于其中。
旋即身上?束缚一松,却见那崔阿妹骤然被金索揪出,她们愕然的神情被定格在融入金光的前一刻。
而?整个法阵闪了闪失灵了,汤老爷似乎还听见少女茫然转头问草鬼婆:“怎么回事?”
却听裴怀玉道:“此为金光除恶阵,有害人之心者,会被恶念反噬己身。”
那处金光大盛,少女身上?分出个隐隐绰绰的虚影来,在那具身体迟钝片刻,轰然倒下之际,她大喊道:“叛徒!别?忘了,你那小师侄的子蛊......只有我能?破解”
裴怀玉一跃而?起,眼睑轻阖,手诀紧掐,猎猎衣袂拍打身躯,大风中岿然不动有如神像。
等?到?金光彻底吞没崔阿妹时,裴怀玉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动,他转头问一语不发的小道长:“你怕么?”
魏春羽被眼前“临阵倒戈”的一场大戏震撼,未回过神,便听得?那道声?音说:“我早该想到?,在你心里我是那样坏的人,得?知蛊虫的事,你一定吓坏了。”
“玉铮......”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五) 糊……
汤宅之事到汤阿英伏诛, 已经告一大段落。
即是汤磬舟有愧于其母,汤阿英便与其受冷落的大儿子、大儿子找来的柳巫联手,给汤老爷下?了蛊, 而那奇异的药渣便是刺激蛊虫的引子。
而那草鬼婆, 也被裴怀玉的金光锁缚住了。
汤磬舟道:“今日之事, 辛苦道长们了。剩下?的一半解毒之物, 我也随后奉上。”
原本阵法缭乱的地方?静了, 空阔得?几乎叫人有些不适应。
魏春羽迈出一步,靠近了汤磬舟, 衔起落到地上的话:“汤老爷, 你?知道崔阿妹与崔颂颂是谁么?”
汤老爷耷拉的眼皮微微撑开?了, 仿佛有一根跨越数十年的冷箭,直直扎进他的心头:“崔颂颂,我认得?的。过去她差些嫁给我,只是后来,她同别人走了。”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两下?,自那个名字中咀嚼出些苦涩来,末了扯出个落寞的笑:“要不是她的女儿跳出来指责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个名字了。”
她也与他无关很久了。
“但是, 这同阿英, 有什么干系呢?”汤老爷迟疑了下?, 搜寻着适合的称呼,“我的阿英呢,又去了哪?”
风刮起裴怀玉的鬓发, 吹得?那缕头发歪歪斜斜勾到了发冠上,他也浑不在意,只低垂着专注于落叶的眼神, 漫不经心似的截住了他的一连串问?题:“你?想知道崔颂颂后来的事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施法让你?看到。”
裴怀玉抬头对上汤老爷游移的眼神,却被窜进口唇的冷风激得?捂唇咳了起来,袖子移开?时,下?唇一丝血色未被拭净,如?同是自那唇瓣间生出的毒花。
“也能让我找到阿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