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调中带着不合时宜的嘲意, 索幸秦烛分不出心神来计较。

几根银白?的长?发?自松散的束发?绳中逃逸出来, 飘拂到魏春羽眼下?颊前?。

魏春羽几乎感受得到由它们?带起的,不同于狂风的,微小的激起战栗的寒意。

而这点寒意如同尖刺,扎入他身体三?十六处大穴,叫他浑身都浸在这场不曾真正止息的风里。

只是他从未如此清醒,原来一切都如无相宗人所说,秦烛真是在紫微洞布下?万道杀机之人。过去的所有照顾,只是鬼迷心窍, 或是心有忌惮。

只是魏春羽还是忍不住想, 想起许多的细枝末节, 仿佛那是那人脱离主干、情不由己?的证明。

在自己?捏碎长?角乌龟,他飞速赶来,在目光将他裹了个遍后额角肌腠才松开冒汗时;在摇晃的马车上?, 自己?异想天开说要当皇帝,他呼出口浊气后认真审视自己?的眼;在自己?昏睡在沙盘前?,他迟疑地揉上?自己?浮躁扎手的发?顶, 低声道出句“我来罢”时......他有没有一刻,看?着毫无防备的自己?,在心里叹“算了”。

当下?的月光里,眼前?的面孔还是那样熟悉,但魏春羽却不得不端起防备的陌生的姿态。

“他知道这件事吗?”

秦烛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答他,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无足轻重。

被冷风吹醒的濯濯拱起一块袖子,随即吱吱地轻唤起来,急不可耐地跳到秦烛的袖口边。

秦烛翻掌盖住了它,一点碧绿的茸毛自指间透出。

他盛满心事的睫毛接连眨过几个轻而短的路程:“我记得,明怯露的跟班说过,你没有家?人。他们?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在前?些年的一场大疫里,只有我活了下?来。”

秦烛拍了拍他的后背,一线荧光便没入了他颈后皮肤。

“你根骨很好,要是无处可去,可以来找我。”

魏春羽怔愣着望着他眼睛。

在他背上?的手便提了一提他衣领,叫那肆虐的寒风少了一条去路:“我做很多事,给朋友的报酬比起外头?的赏令来,也永远只高不低。”

魏春羽低头?,抿起所有的情绪:“那还要,多谢您看?重。”

......

暗阁的人很快找上?他们?,随即便按原计划,动用大小十余个传送阵,赶到了凌亭生所在之处天罡门打?开的秘境中。

这秘境名叫“道阶”,由大小十余个幻境组成,乃是一大能陨落时执念所化,而因其功德至高,其中珍奇宝物均化了实形,乃是一藏宝境。只是常人落入其中,会渐失心智,被同化为秘境主人生前?记忆中人物,只有心智坚定、且帮秘境主人达成所愿之人,才能得到秘境认可,携宝而出。

天罡门之所以肯打?开这宝物丰厚的秘境,是因一队出入此境数次的拔尖弟子失踪了,这才请来各门派的高人异士,组织搜救。

而秦烛等人之所以如此坚决地踏入此地,是因手中有不受幻境迷惑的法器。

“洲君!”连玉成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做甚么跟进来了?不是说好在秘境外的福源客栈等我么?这里多危险,要是我顾不及你,叫你出了事儿,该叫我、唉!该叫我怎么是好!”

魏春羽道:“那位秦公子叫我跟来的。而且,如今这处不似宫里,没有压制我灵力的物件,说不准我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连玉成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只是眉宇间仍忧心忡忡:“但毕竟是我收了你的钱,你算是我的东家?,况且我们?又是这样多年的情谊,这回竟叫我拖你下?了个大坑!”

前?头?的明怯露被他们?吵得头?疼,指了脚边的大雾给他们?看?:“‘门’要开了,噤声。”

趁视野模糊,魏春羽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几步,退出了暗阁法器感知的界线。

等那乳白大雾彻底吞没了他们?,再睁眼时,魏春羽周围果然空无一人。

未散尽的雾气融进白?皑皑的雪里,深冬的风将人和房顶的茅草吹得东倒西歪,不知几千几百年前?的场景又因他的进入变得鲜活。

他低头?瞧着自己?身上?陌生的道袍装扮,侧腰内面棕色的不知名茸毛自整齐的割口翻出,一片温润的碧色被妥帖覆在腰间伤口上?,也不知它是何法宝,竟叫那伤处温暖平和,魏春羽初时都未察觉。

初入这陌生场景,他只顾着察看?脖间稳定神智的秘宝,和腕上?系的联络符。

幸而这两样最要紧的东西都安在。

传信符微微闪动,魏春羽弯了弯冻僵的指头?,拂开上?头?的雪沫,点了一点,里头?便传来被刻意压低但难掩震惊的青年的声音“魏兄!你真也进了‘道阶’?”

魏春羽清了清嗓子,“嗯”了声:“你现在大约在哪?同姜照夜、凌亭生他们在一道么?”

梅长?岁忽然拔高了声音:“师父!我们?这是到了哪个幻境了?”

姜照夜的回话也通过联络符传了过来:“这是‘道阶’尊主三?十四岁,斩假道士的一境。”

那头?传来桄桄风声,和年轻修士隐隐的惊呼。

随即是姜照夜更清晰的声音:“承光,是避羲魔来了,噤声。”

头?回到道阶中来的梅长?岁不由心内大惊,这秘境主人竟见过那《邪事录》中可“吞天蔽日”的灭世魔头!

他当下?也不敢再出声,只悄悄往联络符上?开了只“千里眼”。

于是魏春羽得以窥见避羲魔来时的阵仗。

无日无月的暗色里,千万黄叶自枝头?、地上?、天边挣扎着脱离原处,千百年前?严阵以待的修士紧持着颤动的法器,无数尊者?高人的法相挡在避羲魔的前?路中。即便是可与山争高低的法相,在避羲魔眼前?,也如同折脚矮人。

缔结的法阵拖住避羲魔的蛇尾,举山棱为剑、翻渊覆海作笼,数不胜数的阵法燃耗着灵力、气运与寿元,终于在对?峙中将躁动的避羲魔牵制住了一瞬,随即便是那魔兽反扑的怒火与天地间的震荡。

修真界与人界,皆在这场浩劫中罹难无数,变得面目全?非。

被魔气撕裂了肢体与面孔的修士,即便是敞胸露肠也怒吼着支撑法阵的运行。

无数人在狂风中被碾为齑粉,如同天地间扬起的一把尘土。

八千原地坐化的佛修、数不清的竭尽修为成为枯木的修士......他们?滚烫的舍利子与涌动的灵力,在地面上?如探路的蛇信,打?通了阵法的经络,叫剥开深渊的地裂滚爬至避羲魔身下?,而后遮天蔽日的山海自八方覆压而下?,将避羲魔的咆哮钉死在了八万里暗渊之中。

于是狂风止息,飞扬的风沙与断肢残骸被埋没地下?,经久不消的血腥气被新长?出的河流压在堤床下?。折损惨重的不仅是修真界的翘楚,还有各处重过他们?性命的灵泉,修真界不过八大灵泉,此番便折去了五个,只余下?神兽镇守的极远之地、无相宗内的洗心潭底与道门圣地万晨山下?还各有一处留存。其余更有千百处小灵洼干涸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