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来源在他斜前方,随风的节奏阵阵朝他游动。贺青砚抬头看,副驾驶的车窗大开,年轻女孩的背影正对他的视野,红色发丝透在阳光下缠绵交织,吊带裙露出一半光裸后背。
在发丝翻飞间,两块肩胛骨当中印有一片纹身,是一个咧嘴怪笑的女孩,右手拿着三叉戟,头顶冒出两个尖角,像西方神话里的恶魔。
这是新贴的纹身,贺青砚目睹了它诞生于冯露薇后背的过程: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伏低身子小心翼翼揭开纹身薄膜。
那时他正路过冯露薇,听见冯露薇将他形容为“渣男”。这是种很新颖的形容,贺青砚停下脚步循声抬眸,看见冯露薇的背影,再看见她的眼睛。她后背的蝴蝶骨微微凸起,连成白釉般的小丘,中间是一团不甚清晰的花纹,被陌生男孩的指尖一寸寸拓印,留在她蝴蝶骨正中。
贺青砚察觉心脏猛烈挣扎了几下,那动静很像一只被抓住的兔子,在他体内拼命蹬后腿。他试图仔细感受阵痛来源神经还是肌肉,痛感变成抓不住的气流,在他体内湮开了。
他很快又朝前走,冯露薇清凌凌又轻盈的嘲讽,有种清凉的刻薄,如同碾碎一把新鲜的薄荷,放在他鼻尖轻嗅。他的心脏再次传来不适,莫名的阵痛破土而出,他不得不再度放缓脚步。
“带她去地下车库。”贺青砚跟何钧说道。
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不必对一个小女孩的误会认真。
然后是现在,他闻见少女身上的香波味,是她打开的车窗,是她带来的风送来的香味,如水漫过他鼻腔,贺青砚被她的气息淹没,再次感到猛烈的心跳。
维修后的事物都有保质期,贺青砚认为,这些莫名心悸的迹象表明,他心脏的保质期快到了。
这是他刚出生的毛病,心脏动脉导管未闭,很早就治好了,但后遗症仿佛还在。
他记事以来,从没有过情绪波动。母亲在家里看韩剧,哭干了一盒纸巾,贺青砚却对这些浓烈的情绪感到陌生。他很少哭泣,如果眼泪和哭声需要成为一种工具,他才会流出眼泪。
后来母亲偷偷带他去寺庙,老师傅烧掉写有他生辰的纸符,捻起一撮细灰,说他魂魄少了一缕,因此很难感受寻常人的情感。
母亲不愿相信,而贺青砚则根本不信,他对这些神鬼把戏嗤之以鼻。
人生第三十五年,贺青砚认为,他的心脏大概到了重新维修的时候。
往前几十年,他的记忆里没有这类不适感,顶多是日常运动后,理应感受的心脏跳动。如今这样他好端端坐着,心脏却颤动得不受控制,对他而言太不正常。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去年初夏,他受邀参加冯露薇的成人礼。
当天有会务,他出发得晚了些,坐上车已是漫天夕阳,金色的光耀进他眼底,视野里晃过一片短暂的空白,栗城的街景才缓缓浮现。
在此之前,他尚未见过冯露薇,听何钧说她填报了颐市的志愿。
“可能是因为……”何钧欲言又止。
贺青砚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很显然冯家安排了她的高考志愿,让她去到贺青砚即将调任的城市读书。
他被省内一把手放弃,从省会城市调任至颐市。一次不讲情理的流放,沦为太子党的磨刀石,贺青砚没有生气,听见冯露薇的高考志愿,倒是有点惋惜,仿佛她受了牵连,也被流放了。
自然而然地,贺青砚觉得欠了她什么,一封红包诚意不够,便改道去商场,精心挑选一条镶满粉钻的蝴蝶吊坠,倒没机会问她是否喜欢。
0006 第六章 鳞粉(微微H)
她成人礼那天,贺青砚往栗城东郊的山上去,抵达的时间实在太晚。
太阳隐于山林青灰色肩脊,路灯下散开一片蒙蒙雾气,通往山庄别墅的最后一个灯口,汽车在红灯时停驻,他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心脏钝痛。
新奇的痛感促使他抬头,从文件中回过神,目光仅仅随意地飘向窗外。
路灯下雾气游动,像一束被光收拢的水域,洒在两个年轻人肩头。他们在对向路口的摩托车上,20岁左右的男孩女孩,青春的脸上不需要任何昂贵装饰,女孩笑着摘下头盔,散下草绿色的长发。
她的皮肤浸在雾里,被染过的绿色发丝盖住,沾着湿漉漉的质感,类似午夜盛放的白色昙花,万事万物只是她的背景。
贺青砚花了几秒钟,试图想清楚,究竟是她好看,还是她这个年纪好看。
后来车开走了,她如一张精致的画报,从他的视野里缓慢揭落。贺青砚看见山路蜿蜒,半山腰处的灯火染过枝头,冯露薇成人礼的巨幅海报挂在迎宾拱门的两侧。
贺青砚看清海报上的女孩,微微失神后笑了。生日宴的主人公飞扬着绿色长发,几分钟前在他眼皮底下逃走了。
礼物没能直接交到她手上,贺青砚想对她的父亲说声抱歉,是他姗姗来迟。
但冯炳却抢先开口说,“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应该让她向你问好的。”
贺青砚听闻,微不可查地皱眉。他常年主管政法工作,轻易察觉人们的弦外之音。
摩托的轰鸣是很扎耳的,她的模样也惹人注目。“一不留神”意味着,生日宴的主角不曾被持续关注,才会让她找到空档,从拥挤的成人礼上逃走。
“不怪她,是我来晚了。”贺青砚淡声答。
他看向场内的宾客,除了摩托上的男孩,再没有与她年龄相近的。冯家唯一的小儿子,比冯露薇小10个月,被几名妇人团团围着,语调听起来是嘘寒问暖,看上去他才是宴会的主角。
幸好她逃跑了,贺青砚心里想着,若是为了等他捱到现在,他更要觉得于心有愧了。
可惜没机会问她,是否喜欢蝴蝶吊坠。
后来意外撞见她戴这条项链,是在一个极不美好的巧合下,日子大约是她来颐市念书的第一个月。贺青砚偶然来到她的卧室门口,看到粉色蝴蝶,在玫瑰金链条上滑动,坠到她后背摇摇晃晃。
那次极不美好的巧合里,在女孩身上,贺青砚只看见这枚吊坠。她一丝不挂的身体背对房门,皮肤呈现温润粉白釉色,两块蝴蝶骨因用力微微凸起,像一只小小的、即将振翅的白凤蝶,渗出的汗珠是她熠熠生辉的鳞粉。
少女的低吟融进秋天的落叶,融进卧室房门风帘的缝隙,澄黄的午后阳光筛成无数颗跳跃的光斑,蒙在他轻微波动的脸上。
那天阳光明媚,落入室内的光却很暗,暗到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目睹一个女孩自我破茧的时刻,她将一截粉色硅胶棍状物缓缓塞入腿心,双腿因异物入侵而蜷缩,正巧露出她可怜的阴道口,两瓣晶莹的肉唇微微张开,吃力吞纳冰冷的棍状物,随她羽毛般的叹息而瑟缩。
那里已经肿了,充血成淫靡的深红色,像花园里疾风骤雨揉乱的花。她没有章法的动作节奏,无异于拿着匕首捅伤自己,换取痛苦而短暂的愉悦。
贺青砚悄无声息后退,脸色黑得很难看。
在他调任的城市,被迫填报志愿的女孩,戴着他送的项链,躺在水粉色缎面床单上,像餐盘载着一块融化的奶油。
太多的巧合重叠在一起,还能称之为巧合吗?他厌恶这样的把戏,不止一次遭遇这类算计,走出大门时突然停住,从未有过的情绪起伏,在他体内沿血液乱窜,蝴蝶骨印在他眼膜,挥之不去在他心底扇动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