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默默地看着他,太?早了,退役得太?早了。

可是他不能叫回他,因为?他看得出?……白洋离开?的步子都是微微瘸了的。他一走?了之,石沉大海,非要和他的过去划清界限。

“臭小子,一会儿你们看我不抽他!”黄俊跟随行的队员说。

“白队?白队!白队!”随行的队员是大一新生?,白队这个词只在他们耳朵里听过,白洋已经成为?了首体大跳高神话里的名字。但浩浩荡荡的人群过来了,其中走?在前面的人,应该就是他!

“小兔崽子……”黄俊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来。

白洋也没?想到这么多兄弟来接他,大家叽叽喳喳聚在东校门?的门?口,一切都没?怎么变。但是看到气势汹汹带着人直面而来的总教练时,白洋又有点不敢过去。是他回来的太?晚了,他知道。

“臭小子你别跑!”黄俊指着他吼,“给我站住!”

白洋立马就站住了,虽然他已经退役,但多年训练的身体记忆在这一刻唤醒,教练的话就是口令。

“一天天瞎跑!穿得人模狗样?!做多大生?意!赚多少钱!连学?校都不回来了?瞧给你能耐的,瞧不上学?校了是不是!”黄俊边吼边大步流星,几步就杀到白洋面前,“白洋!”

白洋喉头一紧,忽然间?站直了些。

他立正站好,等着总教练的口令,像从前的早训晚训,根本没?有反驳和质疑的余地。在那?个拼命的赛场上,教练的话就是圣旨,今天要跑5000,那?爬也要爬完5000,一步都不能少。

这种服从命令的精神一直贯彻其中,白洋心甘情愿地等待主?教练的怒火。黄俊有个外号叫“黄世仁”,因为?只要是个人,在他手里训练两天都要扒一层皮,堪比雁过拔毛。

然而“黄世仁”的口令迟迟不下,迟迟不下。

黄俊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他一手训练出?的新秀到名将,千言万语都忘了怎么吼。还是那?个白洋,但怎么会瘦这么多?其实黄俊有这个心理准备,从小封闭训练的孩子不太?圆滑,离开?队里的保护,在外头容易吃亏。就算白洋在学校里风生?水起,真?到了社会面还是新兵蛋子一个。

瘦得脸都凹了,成天戴着个破眼镜装多深沉。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黄俊的后槽牙咬了又咬,但凡白洋精气神好,他不仅要抽他几巴掌,还要踹上几脚。现在只能是忍住所有,嘴里的词换了又换。

半分钟后,黄俊终于开?口,恶狠狠地问:“吃饭了没有?”

白洋小鸡仔似的点了点头。

“说话!哑巴了啊!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在外头让人欺负了才知道往回跑是不是?你当首体大是旅馆呢?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你……”黄俊骂不下去,有多生?气就有多难受。这是他的爱将啊,首体大背越式跳高纪录保持者。

屈向北往黄俊身边凑了凑:“他嗓子哑了。”

“哑了?”黄俊狐疑地瞄了一眼屈南。

第一眼觉得没?什么事,第二?眼就看出?来了,屈南那?小子也是不省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又把北哥给叫了出?来。

“怎么哑了?”黄俊问屈向北。

“他……公司那?边发生?了大事,所以有点上火,所以就……暂时说不出?话来。”屈向北肯定是帮忙瞒住教练,但唐誉发了邮件的那?些兄弟指定是瞒不住。兄弟们当年多多少少都被唐誉照顾过,白洋明面上是体育生?的保护者,而唐誉才是幕后的那?把保护伞。

“一会儿去校医楼拿点儿去火的药,挂你学?生?卡下头。”黄俊吩咐屈向北,啪一下,抽了下白洋的脑袋。

白洋被抽得脖子一缩。

“名人墙就差你,要不是我据理力争保留到现在,早就完工了。赶紧的吧,趁着工人还在。”黄俊心心念念就是这件事。生?怕白洋一狠心真?不来了,生?怕体院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白洋还没?来得及和体院的朋友叙旧,就被黄教练押到了小广场上。他离校的时候这里刚刚开?始建设,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只等待校庆那?日的辉煌。

把白洋押到地方,黄俊就去找正在加班加点弄雕塑的师傅帮忙,只为?了最后一面指印。来了好多人,大多数都是新生?,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但是脑筋一动,八成又来了一个“名人”。

在这个用成绩说话的地方,只有著名运动员,只有走?到了金字塔顶尖的运动员才是名人。

白洋在他不熟悉的小广场走?走?停停,曾经这里是小公园,是小情侣的约会圣地。但是他和唐誉从来没?来过。因为?这里太?过明显,太?过心照不宣,只要两个人往横椅上一坐,好似就坐实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他们无数次并肩走?过,却从未驻足。但他们又在这里永久驻足了,白洋看向已经初见规模的雕塑。

一个正在进行背越式跳高的人,为?了纪念什么项目不言而喻。雕塑上的人身体反向弯弓,双腿还在弯曲,显然就是得分滞空的那?一秒。他身下的横杆纹丝未动,像是被地心引力牢牢地钉在了地球上,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洋觉得那?个跳高的人有些像自?己的侧影。整座雕塑高约4米,任谁都无法忽视。

雕塑下方的底座留着一面金色,镀金的字变成了烙印,成就了纪念碑,也成就了捐赠人。

傻子。白洋摸着那?一行字,好似摸到了ICU里昏迷不醒的唐誉的侧脸。

捐赠人首都体育大学?体育教育系社会体育指导与管理毕业生?,唐誉。

白洋不光是皱紧了眉心,连同鼻梁骨的皮肤都紧绷起来。这是他们唯一能够一起留在广场的方式,从此之后他们的名字都将成为?学?弟学?妹口中的传说。他们的大学?时代完美落幕,不曾留下、也不愿留下亏欠和遗憾,要一直一直、一起一起。

“白洋!过来!快点儿!”黄俊催着工人师傅,生?怕白洋一溜烟儿又跑。

白洋反复擦拭着“唐誉”两个字,不愿意它们蒙尘,心口比深扎了几刀还要酸痛,真?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一辈子拿不出?来。如果硬要从心底拿出?来,只能将整颗心挖出?来才算数。

名人墙很长,像看不到头。

白洋一直抗拒着它,却又愿意从头打量。整面名人墙就是首体大的建设历史,从无人问津的体育学?院到名震天下的冠军摇篮,这一条路也是十足坎坷艰难,犹如中国运动员在国际上的记录。

手指尖在那?些封存的老照片上滑过,白洋和历史中的校友正面接触,在时空中打了个照面。从第一代运动员到第N代,无人放弃。

走?着走?着,白洋停下了,面前是一张年轻灿烂的笑脸,下面的名字是荣誉校友,屈向北。

真?正的屈向北,和屈南像,和屈南一个项目。母校没?有忘记过他。

走?走?停停看看,白洋终于走?到了自?己那?一面。水泥已经刮平,就等着他把手压下去。上头已经封好了自?己的照片,就是研究生?时期的参赛证件照,没?戴眼镜。

“快点儿,这样?我就放心了。”黄俊再次催促。

白洋摸了摸他曾经的参赛照,这回是真?正要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了。哪怕他不愿意,但该放下的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以后他要奔向另外一条路上,体院的兄弟们自?然有新的队长,新的学?生?会会长,新的保护人。

我要去保护另外一个人了。

白洋把自?己的照片擦干净,低头看了看双手。黄俊期待他赶紧按,然而白洋又像犹豫了,迟迟不动。不一会儿,只见白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