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想想和家里的了断 ◇

◎“傅亦，我爱你。”◎

从老家回家的当天, 林思尔还是选择回了他和他爸妈一起住的家，原因无他，家里还有外婆给他留下的东西。

林思尔是白天回来的, 林渊和吴秀云都不在家，空气中都飘洒着寂寥的味道。以前他回家的时候也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但很快, 所有冷清孤寂都会被厨房里传出来的烟火味道冲散。

每当这个时候, 听到开门动静的外婆就会围着碎花围裙，挥舞着锅铲从厨房出来, 笑意融融说上一句“我们想想回来啦？外婆给你炸酥肉了, 你快来趁热尝尝”。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林思尔背对着刚刚关上的门, 看着空气里在光柱中飘散起舞的粉尘, 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那声熟悉的招呼，萦绕在林思尔周围的，依旧只有数不清道不明的沉默和冷寂。

开年过后的阳光, 照在身上已经有了温度，但不知为何，林思尔觉得自己还是很冷，那种冷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像趋附在他身上的恶鬼。

林思尔呼了口气, 没有换上外婆做的毛拖鞋, 直接踏脚踩上了不复干净的地板砖。

外婆不在了, 家里也没人捯饬了, 往常清晰见人的地板砖上布满了明显的、不明显的大小脚印。就好像, 这个家里只有外婆真正在意是否干净, 是否温馨。

林思尔把脸缩在羽绒服的领子里，深呼吸了好大一口，才敢推开外婆的房门。

外婆住的是家里最小的房间，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一个深红棕色的大衣柜，其余的，全是外婆积攒多年的宝物。长大的他穿不下的小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袋子、花在废弃烟酒包装壳上的鞋垫花样……

林思尔的视线挨着看过，慢吞吞的，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记在心里。

以前外婆的房间是干净明亮的，没有任何味道，现在进来，依稀能闻到经久不散的药味，林思尔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药的气味。

慢慢地坐在外婆的床边，怀里抱着枕头，下巴靠着，林思尔吸吸鼻子。

他好没有出息，又有些想要哭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离别当时，而是在离别过后，看着熟悉的场景，回忆如潮汹涌，旧事如刀，一片一片割着心间最娇气的肉。

林思尔抱着枕头，手背被坚硬的触感戳到，他猛然想起，外婆说给他留了东西。

一个边线磨损很久的存折，一个信封。

存折的数额不少，比他花在外婆身上的化疗都还要多，也不知道外婆是怎样赚到的这些钱。他爸每个月给多少生活费，外婆就会用这笔生活费操持最好的伙食，从来不会从生活费里扣钱。

看存折的流水记录能看出来，一笔一笔，小钱汇聚成大钱。外婆不会用提款机，也没有银行卡，所有钱都存在存折里，林思尔可以想象出来，那个短发干练的老人是如何一次一次跑去银行把钱存进去的。

信封也是厚厚的一沓，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沓还没来得及存入存折纸钞，各种颜色，按从小到大的顺序叠得整整齐齐，一如外婆那个人一样。

最后，才是外婆的信。

外婆只有小学文凭，只认识一些简单基础的字，她身体还好的时候，林思尔见她用笔也只是为了画鞋垫花样，这还是第一次看她用笔写信。

怪不得，怪不得在最开始化疗的时候，外婆精神头还算勉强不错的时候，总是喜欢问他字怎么写，甚至还特地学了学拼音，原来是在给为给他写信做准备。

泪水模糊了视线，隔着一层水雾，林思尔慢慢看起了字迹颤抖、字体大而歪扭的诀别信。

外婆从来没过信，也不知道信的格式，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也不会分段，只会在断句的时候空一些距离。

“想想，我是外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乖想想不要哭，外婆会心疼的。存折是外婆给你的最后一点底气。都说穷家富路，你在外面学习工作总归是需要用钱的。你爸妈可能也给你准备了一些，但我能看得出来，你不喜欢他们给你安排的路，所以外婆害怕有一天你不按照他们说的做的时候，他们就不给你钱花了，给你留了这点钱我才安心。 ”

“外婆是个话lao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但到了写下来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说实话，外婆这一bei子是yi han的。年轻的时候，十七八岁就被定给了你外公。你外公家是两个孩子，他虽然是幺儿，但是却不被他妈妈喜欢。分家以后很多东西他都没有，只有kao自己去zhen，他自己有本事，和他爸学了医，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都说他医术好。唯一的yi han可能就是我不好生养，一辈子就只生了你妈妈一个女孩。”

“说来好笑，你外公年轻的时候还差点和一个女知青好上，那个女知青好有文化，好好看的。但或许是天意吧，在你外公准备和我去办离婚证的那天，天上下大雨，我这bei子见过最大的雨，就是那天的雨。一道雷pi下来，差点pi到你外公。他迷信啊，就害怕了，觉得这是老天爷在jin告他，也不说离婚的事了，扯着我就往家里跑。更好笑的是，那是他年轻的时候第一次qian我的手qian的那么jin。”

“后来我们都没提离婚的事情了，日子也就这样cou合着过了下来。但是你外公还是xian qi我生不了儿子，喝多了就打我。可能是老天爷看我太可怜了，早早把他收了去。外婆说这些呢，主要是想告诉你，生儿生女，能不能生都不重要。你以后的媳妇要是像外婆这样，你可不能欺负人家。外婆知道，我们想想不是这样的孩子，但是啊，我害怕你爸重男轻女，他以后要是这样，你记得保护自己的老婆，大不了和你爸分家就是了。”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想想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要听你爸妈的安排，结婚是一bei子的大事情，一定要自己开心，切记！其他的事情，外婆担心，又不是那么担心。因为我知道我们想想很听话，可以自己拿主意。外婆也不说太多了，只希望想想好好生活，做一个快乐的小朋友，外婆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 ”

“对了对了，我给你xiu了四十双鞋dian，想想换着用应该还能用个几十年，到时候啊，想想就和外婆一样是老年人了……”

信到这里，也结束了。

从窗外跃进来的光落在床头柜上码放整齐的鞋垫上。

林思尔抱着枕头，哭了很久，哭到缺氧昏睡过去。

傍晚，林渊开门的动静惊醒了林思尔。林思尔揉着痛到睁不开的眼睛，打开门走出去，吓了林渊一大跳，差点原地去世。

林渊大喊：“林思尔！你装神弄鬼干什么！”

林思尔现在不知道用何种态度对待他爸，好像自从他爸说出打水漂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彻底不想和他爸说话了。年少时的害怕和孺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饶是此时，被他爸质问，林思尔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声：“我没有。”

借着灯光，林渊看清楚了林思尔的脸，消瘦惨白，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他说话的语调稍微降了一些。

“你外婆的事情，过去了，你也想开点，不要一天天哭哭啼啼，像个娘炮。”

说到娘炮，林渊刚才维持两秒的好表情又维持不住了，他瞪着林思尔：“你和那个男的也早点断了！当个正常人！”

林思尔抬头看着林渊，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刚才是在心虚吗？我从外婆卧室里面出来的时候。”

林渊音量一下子加大：“我在你给你说什么事？你在回答我什么？不要转移话题。”

林思尔嗤笑一声：“你就是心虚了。什么是正常人？你这样的就是正常人吗？养儿子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从来不管我的真实想法。丈母娘得重病第一时间不是想办法救治，而是心疼自己的钱。”

林渊指着自己的鼻子，喘着粗气，眼眶欲裂：“我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打算？你不考公务员，你不端个铁饭碗，你难道想要像我这样，一辈子被女人踩在脚下！出去聚个餐都会被说成是男主内女主外，连个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开口闭口就是吴领导的先生！也不是多大的一个领导，却能压我一辈子！凭什么！”

林思尔眨眨眼，说了一句话差点让林渊气死：“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呀，我妈挣的钱比你多，工资全部交给你来支配。而且，你也不算主内，家里的事情都是外婆在忙。”

林渊嘶吼：“林思尔！你当真要如此冥顽不灵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早知道就让我妈把我打掉？再生一个？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林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