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回:“我知道。”
又?忽听得阿狸的哭声,林容睁开眼,正要起?身,叫陆慎按住:“你睡吧,一夜里总要醒个几次,难不成你次次都?要去瞧?我去!”
陆慎转身进偏殿,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啼哭声渐渐小了些,等他抱着阿狸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微明了。
他把阿狸放在林容身边,母子两具是一副熟睡的模样?,在床沿边静静坐了一会儿,毫无?困意。
外间有小黄门蹑手蹑脚地禀告:“陛下,该上朝了。”
殿内静悄悄地,只似有似无?绵软的呼吸声,小黄门听不见回应,微微抬头,瞧见一身玄衣的陛下正俯身倾在皇后?耳边,向来?严肃冷漠的脸上具是一派柔和,不知低声絮絮说着什?么,皇后?仍闭眼熟睡着,只无?意识地呢喃一声。
虞淑兰
林容最后一次见虞淑兰, 是在?景平九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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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极寒,一下马车,沿着驿道行不过十?来步, 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便已经垫上一层薄薄的白绒。远眺而去, 山色皑皑,皆是白茫茫一片,唯独亭子?外的一树枯梅开得极好, 隔得远远的, 便闻见一股馥郁的梅香。
林容到?的时候,虞淑兰已经等在哪里了, 那是一个废弃的接官亭,望过去是一片似雾非雾,虞淑兰端坐在?石桌前, 一身簇新的云缎凤尾菊花纹褙子,下着玫瑰二色金的百褶裙,云鬓上带着五凤朝阳的珠钗, 手腕无意识地拨弄瓷白盖碗里的浮沫,脸上虽有些风霜疲态,瞧起来却仍旧是一个华美的贵妇人,就连旁边侍立的丫鬟也带着烧蓝耳坠,赤金盘螭璎珞圈,一派富贵气象, 仿佛安丰王的旧事并没有牵连到?她。
虞淑兰听见脚步声, 微微抬头,眼神比往日更带了三分?精明, 她望着林容,想尽量显得自己卑弱些, 可嘴角仍控制不住地勾出些冷笑的弧度来,随即转头望向别处,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小声道了一句:“今日的雪真大。”
说罢这一句,便止住,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林容近前,斗篷里卧着的脸有些发白,那侍立的婢女福了?福身退了?下去。林容自顾自坐下来,倒了?杯热茶,握在?手里,指尖渐渐有了?些温度:“倒是要恭喜你,你可以回雍州老家去,带着几个孩子?安静度日了?。”安丰王当?初虽有谋逆之心,却反迹未明,陆慎虽诛其心,褫夺爵位赐死?,到?底念着旧事情谊,对其家眷只命有司论罪,并未赐死?,一应女眷子?女皆保全了?下来。虞淑兰又自请去侍奉太后,长居别宫。今年年初,太后病危,临终之际请求陆慎照顾虞氏一族。虞氏一族近年来飘零凋落,存者不过十?之二三罢了?,陆慎虽不曾俯允,到?底是松手留了?情。因此,虞淑兰得以回北地善终。
虞淑兰并没?有应林容这句话,抬起头来,柔柔地望着林容,似乎像透过她望着什么一般,哀哀道:“我是庶出的小女儿,三岁上姨娘就病逝了?,谨小慎微地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一句话要在?心里打十?个转儿。老爹爹是名士做派,万事不管,高兴了?叫过去瞧瞧,嘟囔着这孩子?生得木讷了?些。家里姊妹多,样样都要争,都要比,明争暗斗。二姐姐是嫡出,吃穿首饰都是她先挑,三姐姐的姨娘得宠,也?有补贴,唯独我什么没?有,打赏下人都吃力,连打发丫鬟去小厨房点?个菜也?叫婆子?白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她笑了?一声:“不过,她们现在?也?不过如此,都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二姐姐如今有十?个八个妹妹,十?个八个庶出的儿女,自己的那块地,一粒庄稼都长不出来。三姐姐就更叫人唏嘘了?,生了?七个,个个都是姑娘。出嫁的时候嫁妆比我多一倍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赔了?去。”
林容不知她同娘家的姊妹有什么龃龉,见她说到?这里,似快活了?很多。
不过快活也?就是那么一瞬,虞淑兰自顾自接着说道:“我七八岁就叫拘起来,绣花写字,整日整夜地做绣活,给嫡母做抹额,给老爹爹做靴子?,给哥哥们做扇套,哪个手指头上没?留过针眼?等长到?十?五六岁,婚事上又不知多少算计,嫡母一个心思,老爹爹一个心思。算计来算计去,终于叫我如愿嫁进?陆府,所幸的是肚子?还算争气,头一个便是儿子?。如此这般,日子?算是好过了?些。等二小子?出生的时候,便把中馈交给我来打理,上千的仆奴都归我调派。雍地的女眷,不算府里的几个长辈,再没?有比我更风光的了?,外出赴宴,待人接物,就只能听见奉承声。回娘家的时候,几个姐姐那又嫉妒又不得不奉承的脸色,真是叫我熨帖极了?。”
她说到?这里,微微抬起胳膊,摩挲这手腕上那支水头极好的贵妃镯:“我有时候想,倘若没?来这儿,我这辈子?也?戴不上这种?躺在?博物馆陈列箱里的翡翠镯子?……”倘若没?有意外,倘若没?有你,也?算是荣华富贵地混过这辈子?去的,那该有多好……
虞淑兰絮絮地说着自己的旧事,忽转过头来,怨毒一般地盯着林容:“我第一次在?青州见你,就不喜欢你。丫鬟掀开床帘,扶你坐起来喂药,你那时候穿的是一身雨过天晴色的薄衫,悠悠地瞥了?一眼过来,虽然是在?病中,却也?眼含春水,眉尖若蹙,哼,那副样子?……”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顿了?顿又忽道:“我就是恨你,为什么我跪得这样辛苦,你却偏偏不肯跪,你却偏偏不肯跪……”
我跪得这样辛苦,你却偏偏不肯跪?她小声地反复念着这句话,涌出泪来,泣不成声……
林容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自始至终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无悲无喜似的,等虞淑兰发泄了?好一会儿,啜啜泣泣的哭声渐渐止住,这才伸手添了?热茶在?她面前的茶盅里,带着茶香的热气浮上来,面前贵妇人那张华美的面孔渐渐朦胧了?起来。
林容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崔十?一娘身上擦伤瘀伤很不成样子?,肋骨断了?三条,浑身都叫上了?药,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那时候又是夏天,又热又痛又痒,当?时整日整夜地睡不着,只得睁着眼睛求公主府的医官不要救我。现在?想来,那痛也?淡了?,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六姐姐亲手做的鱼脍很是鲜美。”
“从江州出嫁,又来到?了?宣州,那里的菊花没?不错。我水性极好,小时候还参加过冬泳队,因此,我从千荡崖上跳下去,并不是为了?求死?。只是身上带着的财物丢在?江水里,别无长物,很是辛苦,生了?病无医无药,医馆的人嫌我晦气,赶了?我出去。我求隔壁开面馆的老板娘可怜可怜我,把我送到?道观门口,主事的道长有慈善的美名,兴许能救我一命。”
“那天我躺在?雪地里,奇怪的是连风声也?没?有,出奇地安静。我开始觉得很冷,后面慢慢觉得暖和起来,眼睫毛上都叫冻住了?,睁不开眼。那个时候,我想,要是不跳崖就好了?,要是留在?宣州就好了?,至少还吃得饱穿得暖,不用冻死?在?雪地里。”
你看,之前觉得煎熬,在?生死?间,似乎也?不煎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淑兰怔住,没?有想到?林容会跟她说这番话,默默良久。忽地,她恼怒地站起来:“你说这些,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苦压根算不上什么。可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没?有跪吗?真的没?有跪吗?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说罢,她掩面疾步而去,登上马车,一路朝北而去。
林容站在?亭子?里,望着远方的天际,不知站了?多久,直冻得手脚僵直,天色将暗,这才回宫。
病中
或许是受了?寒, 或许叫虞淑兰说中了?,又或许如钦天监说的是在宫外冲撞了?什么,林容回宫之后, 便病了?起来。
开始不过偶尔咳嗽几?声, 林容并不当一回事?,吃了去年制的止咳润肺的药丸,便放了?帐子早早睡下了。谁知到半夜, 突地发起高热来, 她自己毫无察觉,身边内室又是不留宫人值夜的。不知烧了多久, 四更微阑时分,因河南、山东今年受了?雪灾,陆慎在宣政殿同大臣们彻夜商议赈灾事?宜, 事?毕,往青宁殿来,灯烛俱灭, 宫娥侍立在殿外,悄声进去,一掀帐,见林容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似有?惊厥的迹象, 连忙宣了?太医来。
太医院的太医都叫过来诊脉, 脉像也?没什么怪异之处,只说这些日子天气陡然变换, 阳常有?余,阴常不足, 以至于风邪入体,染了?风寒,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是寻常小病的意思?,只也?不敢把话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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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开了方子抓药煎药,果然,到傍晚的时候,人虽还没醒,烧已经退了?下去。
林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深夜了?,陆慎在旁边支了?一个小案几?批阅奏折,听?见响动?,搁了?笔,俯身伸手去探林容的额头,道:“退了?!”
林容额上的碎发已经全被?汗湿了?,陆慎拧了?棉布帕子替她擦手擦脸,又取了?干净衣衫来,细细地服侍她换上,扶了?她起来,往腰后垫了?一个锦墩,命小宫娥把温着?的药端来,小口?小口?地喂了?。
林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仍由他摆弄,卧在软枕中,听?陆慎问她:“好受些了?没有??”
林容怏怏地样子似乎快要睡过去,闻言睁开眼睛,见陆慎下巴上已冒了?些青岔,不知在这里守了?几?日了?,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去睡吧,我好多了?。”
这一问一答,夫妻之间,似乎平白地生分了?三分。
陆慎却并没有?去睡,只回过身来,继续提笔批阅奏折。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得蜡烛噼啪声,陆慎默默道:“虞氏真该杀!”语气虽淡淡,可?是却十足动?了?杀心。
林容本闭眼安神,复睁开眼睛,见陆慎脸上杀意毕现,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开口?说这事?,反而从那堆满奏折的小几?上抽出一张二?指款的纸签来,问:“河南、山东的雪灾今年这样严重吗?”
陆慎道:“已经下旨地方官开仓镇粮,又调拨了?江南的存粮,应该能撑到明年春耕。河南巡抚张经是个颟顸的人,进退失据,已经叫中书省裴方去接替他了?,念在他是雍地老臣,着?他回乡养老罢。至于?山东,闹的乱子要小些,山东巡抚霍如恩很杀了?三五个豪绅,开仓赈灾,山东籍的朝臣纷纷弹劾他,有?辱读书人的体?统,无故破家,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这个人勇于?任事?,不惜身,只是太过没有?章法了?些,我调他去江州,再做它用。”
林容半合着?眼,喔了?一声,想了?想道:“霍如恩,我记得他是谁家的远亲来着?,是不是还进过宫来?”
陆慎眉头微挑,颇有?些意外:“能叫你记住,也?算他的福份。前年阿昭生辰的时候,他进宫磕过头,是原宣州郡守杨伯符的外甥。”
林容便道:“霍如恩这样的性子,你派他到江南去,江南世家豪族更多,他要抑制豪强,只怕参他的人更多。”说着?叹息:“用人如刀,你向来都是这样,只怕霍如恩也?是知道的。”
闲话到这里,她才悠悠道:“跟虞氏没什么关系。”
她伸手轻轻握住陆慎的手,温温热热的手在陆慎发冷发干的掌中,语气是故作的轻松:“也?不是因为你,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也?是难免的事?嘛!你不自己也?常说,要是得空带着?阿昭、阿狸回一趟雍州。”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旧林在哪儿??故渊又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