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带你去知州府上做客,你在知州府上第一次看到了大燕舆图”

霍世鸣的视线落在霍翎身后那幅巨大舆图上,他指着舆图:“那幅舆图,没有兴泰殿的大,也没有兴泰殿的细致,但你看完以后很兴奋。

“离开知州府邸后,你悄悄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我当时听了很高兴,命人去给你打造了一把匕首。你还记得那把匕首吗,在燕西的时候,你总是贴身携带着,到哪儿都不离身。”

说到动情之处,霍世鸣几度哽咽。

他长叹一声:“离开燕西那一年,你才十六岁。我站在常乐县的城墙上,目送着你的马车一点点远去。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你未来的忧虑,我害怕你在京师会受委屈,会受欺负,又自责于自己远在燕西无法庇护你。

“可是,你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优秀。

“燕雀不曾飞,安敢问鸿鹄。燕西实在是太小了,容不下注定高飞的鸿鹄。你走上了一条所有人都不曾设想过的道路,你做到了无数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霍世鸣注视着霍翎,认真道:“我很庆幸,我的女儿,这一生没有嫁给和我一样的人,也没有成为和我一样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远比我更出众的人。”

霍翎沉默着与霍世鸣对视。

这样明确地,坚定地,直白地认可,是她少女时期最想得到的。

她的野心,源自于父亲的野心。

父亲是她对于权力渴望的启蒙。

她在父亲眼中看见了对权力的欲望,于是便也开始向往权力,追逐权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像是她人生的见证者。他见证了她是如何一步步从燕西走到京师,走到皇权之上。

这样的话,要是让以前的她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霍世鸣,霍翎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觉得讽刺。

“我拿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视我为登云梯,全然不顾及我的立场与感受。

“当我开始用你们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你们的时候,你们又企图用弟弟和父亲的温情去消解我的怒火,换取我的原谅。”

难道她没有给过霍世鸣机会吗。

在有机会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和收敛,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就开始想方设法找补。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美事。

承恩公不会真的以为,她头顶上的冠冕,是为霍家而戴的吧。

“当一个人乘着东风坐上了自己原本不该坐上的位置,即使嘴上一遍遍说着感恩的话语,心里却始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霍翎已经懒得再多看霍世鸣一眼。

她再次转过身,直面那壮观的舆图。

“我与承恩公最大的不同是,我走到今日,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承恩公仰仗着我走到今日,却以为可以撇下我自立。”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的人生,已经无需证明,也无需再被任何人见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你才能要。我不想给你的东西,你敢伸手,就要做好折断这一只手的准备。

“承恩公既不知恩,那从今往后,便也不必承恩了。”

第147章 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霍世鸣没有想到, 他说了那么多软话,还是换不来太后的动容。

她居然真的要对霍家动手,宁可自断臂膀, 也要追究他的过错。

霍世鸣骤然生出一种陌生感。换做是以前的阿翎, 绝对不会将事情做得如此绝的。

霍世鸣压下眼中的泪意, 抬起头来,想要好好打量霍翎,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站在那面广阔的舆图前,明明穿着厚重而繁琐的服饰, 背脊却挺得笔直,给人一种宁折不弯, 百折不回的冷硬之感。

端的是恩威莫测。

端的是不近人情。

与记忆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自从燕西一别,一晃, 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他一步步爬上高位,长女也一步步成为大燕的摄政太后, 成为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从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再到如今父女反目, 相看两厌……

他已非昔日那个落魄的将领。

长女也再不是那个渴求父亲认可, 试图向父亲证明, 自己才是能够带领霍家重回巅峰的小姑娘了。

这些年里,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面对面谈心的时候更是少得屈指可数,以至于两人对彼此的印象, 大抵还停留在当年。

也许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有些变了, 却也只当是时间所催生的些许改变。

父女之间,没有冲突之时, 自然是一切如初。

但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有所冲突时,方才惊觉陌生。

子不知父,父亦不知子。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