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里的景象,和他女儿萧雅兰在信里描绘的那个地方,完全对不上号。

信里,雅兰哭诉自己在这个家如何受排挤,如何被公公呼来喝去,连顾凛都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她还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孙媳妇,心机深沉,把老头子哄得服服帖帖,自己好心提点两句,反倒被当成了恶人。

可眼前的这个家,太寻常了。

寻常的就像军区大院里任何一户人家。

屋里有饭菜香,有老人对重孙的期盼,有丈夫对妻子无言的体贴。

萧文博又夹起一块白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这白菜,大概是放多了醋,酸得倒牙。

……

吃完饭,顾长风抱着顾安在屋里来回踱步,哼着歌,林晚沅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

萧文博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门缝。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夹着雪粒子的冷风蹿了进来,吹得人一个哆嗦。

“夜里冷,姥爷您要出去?”顾凛放下手里的报纸,站了起来。

“雪停了,月亮好。”萧文博整了整自己中山装的领子,“你,陪我出去走走。”

第79章 故人之女

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新雪,未经踩踏,月光洒在上面,白晃晃地映着天光。

顾凛跟在萧文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绕着院子里光秃秃的老树干走了半圈,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在空气里。

“你母亲在信里说,这个林晚沅,心机深沉,”萧文博看着远处营房星星点点的灯火,终于开了口,“把你和顾家的老头子哄得团团转。”

顾凛也停了下来,军靴陷在雪里,“她刚生完孩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萧文博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外孙。

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任凭风雪,纹丝不动。

他从小就不爱说话,性子又冷又硬。

萧雅兰总会抱怨这个儿子跟自己不亲,说他心里只有部队,只有他姓顾的爹和爷爷,全然不念母子之情。

可萧文博心里门儿清,这孩子的脾气,一半是随了顾家那群只认军令、不讲情面的兵痞,另一半,也完完全全随了他们萧家。

都是群犟骨头,谁也别说谁。

许久,萧文博叹了口气。

那口气又长又重,似是要把胸腔里积了多年的郁气都吐出来。

“我女儿虽然娇纵,但看人一向不差。顾凛,你不要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转过头,月光照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顺着她些,对你没坏处。”

顾凛又“嗯”了一声,声音比这风雪还冷。

“她是我的妻子,顾安的母亲。谁想动她,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这话里没有半分亲情。

顺?他怎么顺?

顺着她一来,就拿着一张去南方的机票,要把林晚沅送走?

顺着她去挑剔一个刚生完孩子、差点连命都丢了的女人?

他做不到。

萧文博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丫头,家里是做什么的?”

“家中生意杂,古玩、书局都有经营。父亲叫林德海,听说也在燕京大学做过外聘,前两年过世了。”

顾凛如实相告。

“林德海……”

萧文博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细细过了一遍,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天边那轮月亮,眼神也跟着飘远了。

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七八年前。

燕京,一场关于明代版刻源流的学术研讨会。

台上,他作为权威,阐述自己的观点,引经据典,逻辑缜密。

台下,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引用的一个版本考据上的谬误。

那人就是林德海。

两人当场就拍着桌子争论起来,一个引经据典,一个拿出实物质疑;一个代表着学院派的严谨,一个代表着实践派的较真。

俩人谁也不服谁,吵得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连主持人都插不进话。

萧文博气得三天没吃下饭,背地里骂了那人无数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可就在第四天,那个林德海,居然托人给他送来了一本私人珍藏的孤本拓片,只为印证他当初的一个观点。

拓片用最讲究的蓝印花锦布包着,旁边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萧公斧正,德海顽固,理不辨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