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术幽深不可测, 有时看上去风缓和煦, 实则大难临头;有时看上去雷霆万钧,实则虚张声势。
淳化帝在崇政殿门前对梁潇说得那些话, 分明是有所暗示。
梁潇向后仰靠在蜀锦绣簟上, 唇边一缕无奈:“我估摸着, 官家不想处置辰羡,但卫王可就悬了。”
姜姮抱着汤婆子看他。
“官家想让我说动辰羡,指证卫王谋反, 顺势将卫王定罪,除掉这个帝王大患, 再腾出手收拾崔氏和王瑾。”
姜姮惊愕:“凭他在崇政殿门前对你说得那么几句话, 你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我了解他, 我要是他, 我也这么干。”梁潇自嘲:“大约这世上所有天性凉薄又狠毒的人想法总是差不多的。”
姜姮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不凉薄,也不狠毒,如果是,你也不必这么左右为难。”
梁潇将她拢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肚子,道:“谁让我天生要给人当爹呢,多操些心也是应该的。”
不光喜欢给人当爹,还喜欢占人便宜,姜姮暗自调侃,问他的破局之法是什么。
梁潇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姜姮笑开:“那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奔波劳碌,形容憔悴。”
梁潇担忧地看向她的肚子,她忙道:“没事,乖着呢。”
他这才稍稍放心,拉着她上榻,在她耳边娓娓细语。
姜姮忽得绷直了身体,问:“我能行吗?”
梁潇摸了摸她的鬓发,感叹:“这事只有你能行,旁人不行。”
两人商议好,兵分两路,梁潇去宗□□见辰羡,姜姮则留在家里宴请宾客。
如今梁潇是淳化帝身边的红人,宗□□少卿亲自出来迎接,满脸堆笑地把他迎进去,边走边说:“里头关着的都是贵人,衙差都懂事,不会怠慢的,郎君只管放心。”
梁潇走到隐蔽处,给少卿塞了一块金锞子。
“舍弟自小娇生惯养,还得请少卿多多担待。”
少卿笑了笑,熟练地将金锞子放进袖子里,颔首:“郎君放心,放心。”
宗□□的牢狱很深,大约是沾了卫王的光,辰羡被关在最里面的单人牢房,重兵看押。
少卿道:“这是官家的旨意,我们也没法子。”
梁潇点头表示理解,与他商议:“能不能通融通融,我想与辰羡单独说几句话。”
少卿道可以,寻了个名头,把衙差都带走了。
辰羡独自坐在茅草榻上,缎袍衣摆垂下,脊背挺直,双眸微合,像将要羽化登仙。
梁潇环视左右,从怀中摸出一瓶酒盅,嗤笑:“你可真是有功了,闯出这么大祸,还得我来给你送吃送喝。”说完,他又摸出一包胡饼。
辰羡睁开眼,冷瞥了他一下,道:“拿走,你也走,我用不着你来可怜。”
梁潇恨不得给他两巴掌,终究忍住,耐着性子道:“你先吃点喝点,我此番来有话跟你说。”
酒是松醪酒,味美清甜,不易上头。胡饼是新出锅的,上面撒着肉沫和芝麻,香喷喷的。
两人吃喝了一会儿,整个牢房里都飘起肉糜的香气。
梁潇眼见辰羡吃饱喝足,脸色也比从前红润了许多,才把包胡饼的油纸收拾起来,试探着说:“你被抓进来也好几个时辰了,就没想通什么事吗?”
辰羡低眸不语。
梁潇没有时间和他耗,开门见山:“卫王没有错,他所言所行皆为国为民,可只有一样,他错得太厉害。”
辰羡抬眸问:“什么?”
“错在他是官家的亲弟弟,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甚至曾被议储。”
牢房里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静,辰羡倏地质问:“他是天子,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如何能统御天下,泽披万民?”
梁潇走到牢房门前,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无人监视,才退回来道:“这就是人性,不管是天子还是草民,对于威胁的一贯反应。而且天子更甚,因为他坐得太高……”他倾身靠向辰羡,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太高,才更害怕会掉下来。”
辰羡惊讶地看他,似是不信他竟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梁潇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退回来,脸上有轻微笑意:“辰羡,我们自幼读书,曾读过蚍蜉撼树的故事,你和卫王就是蚍蜉,官家就是树,没有哪家圣贤书上教你们要毫无意义地去找死。”
这世上就是有辰羡和卫王这样的人,自己品行纯正无暇,自然也这样要求别人,可世间熙攘,为利来为利往,哪里有那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
前一世,梁潇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事,只以为是权势之争,其实本质是大仁大义与帝王心术的博弈。
结果就是,没有锋芒的仁义根本不堪一击。
他将话说到,估摸着时辰快到了,少卿该进来催,最后劝辰羡:“我也没那么天真,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扭转你的想法,但你既然已经被关进了这里,不妨多考虑考虑。这里内外我都打点好了,你想要什么只管跟外面的人说,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他往外走,辰羡却叫住了他。
方才那是大义凛然的神情,如今却有了些许软弱,轻声说:“大哥能不能替我回家看看,我这样被带走,母亲一定急坏了。还有父王,他病得太厉害,若我不在,怕太医怠慢,也得请大哥多费心。”
梁潇颔首应下,微笑道:“你看,自己伸张正义一时痛快了,父母却顾不上了,你若不想明白,在一条黑路上走到底,只会连累更多的至亲。”
他从牢房里出来,恰遇少卿前来,后者陪着笑脸道:“宗□□里也有规矩,郎君若是想世子了,随时都可以来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梁潇随他出去,外面夕阳沉下,暮色渐深,春意阑珊的时节,晚风微微凉,拂过衣袖,带来几分怡然惬意。
梁潇长舒了口气,轻叹也不知姜姮那边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