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顺势邀谢晋在府中用晚膳,为降低他的戒备,把本想留下一起用膳的姜墨辞赶了回去。
月下对酌,酒过三旬,姜姮眼见谢晋微露醺意,假装不经意问起他来金陵之前的事。
谢晋呷了一口酒,幽幽道:“姮姮,你知道吗?我也有女儿,我女儿若活着,只比你大几岁。”
姜姮惊愕至极。
谢晋面带怅惘:“我在云州游历时曾与一歌姬相好,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就跟着别人跑了。那几年我独自带着女儿在云州生活,自知伤及风化,不敢惊动师门,也不敢与昔日好友联络,终日靠卖字画为生,日子清贫,却也安宁快乐。”
“女儿一天天长大,长到四岁的时候,云州开始闹饥荒。”
姜姮心里有不好预感,想起梁潇来信中所说的饥荒中的云州惨状,见谢晋面容悲怆,纵然还没说到结局,已经忍不住开始替他难过。
“我有些存粮,省吃俭用倒还过得去,女儿跟着我也不至于饿死。可是……那一年死的人太多,大家都往城外逃,我也觉得那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同邻居说好抱着女儿南迁。可女儿太小,受不了颠簸之苦,半路生了病,又因为逃荒找不到郎中,延误了诊治,她病死了。”
谢晋举着酒樽的手抵在额间,那酒樽晃晃悠悠,溅出几滴清酒。
姜姮从来没想到看上去儒雅温润的夫子背后竟藏着这般悲惨往事,心中怜悯,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晋沉默了良久,忽的抬起头,眼角几许晶莹,瞧向姜姮的时候却有几分笑意。
“女儿死后,我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同门师兄弟有知道这件事的,想接济我,皆被我拒绝。四年后,我觉得尘世苦悲,毫无活下去的乐趣,想投河自尽。”
谢晋凝向姜姮,道:“那日我站在河边,看着水流湍急,心中想着跳下去便一了百了。将要跳时,你跑过来了,问我在看什么。”
他眼底本是一片苍凉,唯有这一段记忆才唤起点点暖意,他看姜姮如同在看自己那早夭可怜的女儿,道:“你那个时候才四岁,穿了一身红色小袄,双眼明亮,好奇地往我身边凑。我心死如灰,与你说没什么好看的。谁知你竟对我说,那就等来年春天再来看,到时候岸边柳树抽芽,百花盛开,美得不得了。”
“你好像察觉出了我的轻生之意,黏在我身边迟迟不肯离开,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我聊天,身边侍女多次催你走,你就是不肯走,直到姜王妃来寻你。”
“她唤你‘姮姮’,我听到便愣了。”
“你可知道,我的女儿叫衡衡。”
姜姮竭力回想这一段往事,可因为当时年岁太小,实在想不起全貌,只在记忆深处捕捉到片缕淡影。
谢晋沉浸在回忆中,目光微邈:“那一年你刚好四岁,我女儿刚好死了四年,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她看着我独自飘零于尘世,过得太苦,回来寻我了。”
“后来京中有消息,说靖穆王为自己的世子寻找开蒙夫子,我想再见一见你,便去了。”
姜姮万没想到,他竟是为自己而来。
谢晋泪眼莹莹,瞧着姜姮,“夫子希望你这辈子能过得好。”
石径上传来脚步声,是棣棠来添酒,谢晋见有外人过来,忙直起身子擦干眼泪,顺手抄起酒盅,自嘲道:“酒是好酒,只是不可贪杯。”
说罢,他晃悠悠地起身,借着月光,顺石径离去。
姜姮守在石桌前许久,直到慢慢消化了他诉说的惨痛经历,才觉察出一点点蹊跷。
云州距离金陵并不近,他在失去女儿万念俱灰之后,怎得还有兴致长途跋涉来京城。
她直觉谢晋的故事里有所隐瞒,且隐瞒的事情很有可能涉及他效忠淳化帝的原因。姜姮思量了大半宿,心道既然事情是出在云州,且现在梁潇恰好就在云州,不如去信给他让他查一查当年的事。
此信一去,就此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今生梁潇在云州滞留的时间远多于前世,一直到来年二月,才传来梁潇将要回朝的消息。
姜姮等得心惊胆战,生怕梁潇出什么事,隔个三五天就要姜墨辞去朝中打探消息,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二月,正是春风似刀,柳枝抽芽的时节。
姜姮接到梁潇送来的信,说是最迟半个月便能归家,她虽然恼恨他迟迟不写信,让她在家里干着急,还是为他的归来做了些准备。
她独守空闺,漫长的时光无处打发,便精进了下厨艺,如今做出来的饭很是好吃。
春天正是吃荠菜的时候,拿鲜荠菜做汤包,一口咬下去,汤汁和菜香齐齐涌入嘴中,鲜香软濡,勾人馋虫。
姜姮正守着蒲篓捏汤包,想在梁潇回来把手艺再练好一些,棣棠和箩叶陪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
棣棠将肉馅递给她,不忿道:“要我说就多余给他做饭,一去大半年,就头先几个月还知道来几封信,后来就像沉了大海音讯全无,若不是隔几日就有云州的邸报送入朝中,咱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前世,棣棠怕梁潇怕成那个样子,都爱在背后替姜姮数落他,今生梁潇性子温和了许多,对她们也多宽纵,更加让棣棠肆无忌惮,嘴越发伶俐。
姜姮含笑道:“我前些日子也生气,可这几日反倒想通了。他必是在云州遇上事情了,不方便往家里写信。”
棣棠嘟囔:“姑娘你就惯着他吧……”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姜姮低头捏着汤包上的褶子,好奇:“怎么了?怎得不说了……”
话音未落,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从身后抱住她,缎衣上沾染着凉意,像是在马背上吹了许久的风,连声音都是沙哑疲惫的:“姮姮,我回来了。”
姜姮僵滞了许久,原本准备佯装嗔怪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这样靠在他的怀中,缄默许久,才抚上他的手背,道:“辰景,你以后不能再离开我了。”
梁潇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乖乖地点头,流露出几许软弱,轻声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姜姮从他的怀中出来,回头仔细端凝他,他的皮肤比走时黑了许多,腮下还冒出短短的胡碴,眼下两团乌青,透出浓浓的疲惫。
“好。”姜姮没有过多的话,握着他的手回寝阁,让他沐浴更衣,然后上榻睡觉。
她守在他身边,想要他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谁知他竟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姜姮正靠在榻边打着哈欠,梁潇醒来坐起,握住她的手,道:“姮姮,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像前世一样,去槐县隐居。”
番外13、恩爱两不疑13
姜姮立即察觉出梁潇看似平静背后的仓惶, 也跟着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