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栩轻“哦”了一声,额间皱起的纹络缓缓松开,转头透过船窗看向外面。
河面上波漪层层荡远,闪烁着粼粼光芒,远方澜山秀水,皎月当空晕染,美得像一场虚幻的浮华春梦。
他终于释怀,清幽一笑:“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摄政王殿下,您是如何怀疑到我身上的?怎么,是我的戏演得不好吗?”
梁潇亦收敛起脸上所有的伤怀与软弱,套起坚冷铠甲,凝目看他,问:“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槐县之中还有你们的爪牙吗?”
严栩摇头:“没有了,就这些。”他见梁潇面露狐疑,道:“这只是个穷乡僻壤,在见到你和顾相之前,谁能未卜先知,提前预料到能引来你们这两个大人物而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
梁潇不说信,也不说不信,绕着他转了半圈,目蕴精光,问:“你应当没有这个权力决定下手吧?你一定先把消息送回金陵,又接到了金陵的指令,才对顾相下手的吧?只是我不明白,崔太后已经被软禁在了寝殿,她是如何往外传消息的?”
严栩的眼中闪过一道慌乱,转瞬即逝,却没有瞒过梁潇的眼睛。
他一笑:“好了,我明白了。”转身冲顾时安道:“八百里加急往金陵传讯吧,要官家整肃内宫,皇城里还有崔太后的人。”
顾时安颔首应是。
严栩一慌,下意识要摸琴弦,却忘记手筋早已被挑断,完全使不上力气。他带着些茫然无助地低头看向软趴趴的双手,终于认命,释然地仰靠回舱壁,轻呼了口气。
“厉害,真厉害,摄政王不愧是一代枭雄,我这样的小人物何其有幸能与你一战,输得心服口服。”
梁潇套出了话,也愿意心平气和跟他说两句,“其实你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马脚,只是我天性多疑,觉得有些事过于巧合了。”
“偏偏在东临山出事之前你去纠缠姮姮,引我查你的来历身世。偏偏在东临山出事之前你要当街拦下我与我打架,显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偏偏在东临山出事后,你牵扯其中却又没有决定性证据证明你有罪,偏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来一个许夫子承担罪责。”
“偏偏你最不像九琴郎。”
梁潇看向严栩,面上带了些许怜悯,问:“你跟在她身边的时日一定不短。”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崔太后。
严栩道:“十多年了,我父母皆死于灾荒,是宫都监选中了我把我送到了崔太后的身边。”
梁潇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这个局从手法到风格处处都是她的影子,我本来不想怀疑你,可我没忍住,又派人去了一趟云州。”
严栩笑道:“云州?那是大娘娘为我杜撰出来的祖籍,怎么?我的‘家人们’露出马脚了吗?”
梁潇语气淡淡:“假的就是假的,经不起推敲。”
严栩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外头战事初歇,校尉进来向顾时安复命,顾时安吩咐了几句,将俘虏严加看守送回金陵交由官家处置。
剩下的便是九琴郎。
顾时安瞧了一眼姜姮,露出些许为难,冲梁潇道:“崔氏的鹰犬名单上,这位九琴郎排名颇为靠前,手上血债累累,官家早就做过交代,一旦抓住不必押送金陵,直接就地处决。”
哪怕知道对方作恶多端,可听到“就地处决”四个字,姜姮还是没忍住轻微哆嗦了一下。
梁潇握住了她的手。
船舱内一片寂静,他们都很清楚,于公,严栩手上的亡魂太多,于私,他知道的辛秘太多,不能放回金陵。
梁潇紧握着姜姮的手,冲顾时安道:“你是大相公,你来做主。”
说罢,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拽着姜姮出了船舱。
夜色沉酽如墨晕染,因为下过一场雨,舷板上湿漉漉的,空中弥漫着一股湿气,和风迎面扑来,清新柔软宜人。
护卫正在端着大盆的水冲刷舷板,上面的血迹很快就被洗干净。
这是姜姮第一回近距离接触厮杀变乱,哪怕是梁潇‘死’的那回,小别山之战那般惨烈,她也早早被安排好,稳当当地躲在大后方,离这些血雨腥风远远的。
她心底漫过什么,歪头看向梁潇,梁潇亦正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恰撞上,梁潇冲她温柔一笑。
“都结束了,姮姮。我早就说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可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当你的书铺女掌柜。”
姜姮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在想,原来他从前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清风沾上衣袖,带来荼靡花香,梁潇无比轻松地深吸一口气,冲姜姮笑说:“我们回去吧。”
船夫开始运浆调转船头,往回驶去。
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为此不惜营造出顾时安将要离开的假象。
折腾了一整夜,等到及岸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一线光亮突破重重黑暗,温暖的照向人间。
梁潇大咧咧拉着姜姮的手下船,刚走到岸上,顾时安从身后追了上来。
他换了身新衣,重夜紫濮院绸阔袖襕衫,腰系一条嵌白玉鲽带,头戴折上巾纱帽,打扮得清隽文秀,像孔雀开屏。
他面上略带赧色,羞答答看向姜姮,轻声道:“我已经让他们先回去了,我想在槐县再徘徊几日,我听说你开了个书铺,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108章、姮姮,我保证不干坏事
梁潇几乎将白眼翻上天, 没好气道:“不可以。你不是要回金陵吗?快些回去吧,你可是大相公,当朝宰辅, 身牵社稷民生, 怎能如此懈怠?”
顾时安凉瞥了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讥, 但想起姜姮还在身边, 故忍下这气,温和道:“朝中局面初定,我虽与官家共患过难,但到底君臣有别,有些事若插手得多了,难免惹来猜忌。我想了许久, 在外面避避风头也好。”
姜姮一听这话, 深为认可。当年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罹难便是因为“君王猜疑”四个字, 轻飘飘的四个字,就能把活在云端上的显贵拽下来, 狠狠掼入泥淖之中, 生不如死。
她热心地为顾时安考量了一二, 道:“你就在槐县待一阵儿吧,让官家知道,你对权势地位并没有那么热衷。”
顾时安乖巧地点头。
姜姮看那官船在朝色淡雾中慢慢飘远, 而顾时安身边只留了几个护卫,怕他没有地方去, 便道:“我在枫叶巷还有一间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