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进三出的院子,十数间厢房,正缺点人气。
夜间姜姮把晏晏哄睡了,便和崔兰若着寝衣躺在床上,说着女儿家的心事。
崔兰若能离开金陵,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本来早就说好,做完那件事荣康帝就要放她走,谁知这些男人一个德行,事成后就开始耍赖,崔兰若很费了番周折才从皇城脱身。
说到荣康帝,崔兰若沉默了好一会儿,蓦地转过身,以手擎额看着姜姮,问:“你第一回离开摄政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姜姮本闭着眼听她说心事,闻言睁开了眼,望着穹顶出神,恍惚道:“很轻松,还有些慌,怕被抓到,怕将来自己生活不好。”
崔兰若眨巴着一双葡萄珠似的眼睛紧凝着她,问:“你会不会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
姜姮立即道:“没有。”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由娇柔变得尖细,把崔兰若吓了一跳。
她默默凝睇着姜姮,怔了一会儿,兀自躺回去,也学着她的样子仰望穹顶,幽若叹息:“可是我有点舍不得了,他对我真好,从我娘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宠着我,惯着我,有一回我不小心把他弄伤了,虽然我脸上冷硬,可心里怕极了,那可是龙体啊,若真要与我认真,我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可他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安慰我没事,说寻常人家夫妻也会打闹,有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如一缕轻薄如烟的呵气,悄然散在幽谧冷寂的夜空里。
姜姮转过身展臂搂住她,问她:“既然他对你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崔兰若歪头凝思,道:“他对我好,我便要把余生都搭上吗?人,首先还是要对自己最好,这颗心只有装在自己胸膛才最值钱。”
姜姮笑了,花颜明净,笑靥柔婉,伸出手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睡吧。”
崔兰若枕着姜姮的臂膀合上眼,过了许久,她轻声说:“我们将来能生活得好吧。”
身侧许久无回音,她以为姜姮睡了,抬起手想给她拢拢被角,谁知身侧旋即传来姜姮的声音:“不管能不能过好,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遵从本心的选择,不是受任何人逼迫。”
崔兰若细细品咂这句话,终于想通,冲姜姮笑了笑,安然合上眼入睡。
他们计划要将书铺再开起来,虽然姜姮手里有许多钱,但她依旧精打细算,节省着支出,把铺面简单修葺了一番,将积存的书拿出来翻检晾晒,经史子集等硬通货折价出售,而一些过时的志怪话本则半卖半送。
姜姮想了个主意,书铺重新开张时在门前支了个茶棚,买些糕饼蜜饯摆在桌上,吸引往来书客来边饮茶边看书。
书铺正对着茶肆,原本要去茶肆的商客瞧见这边有免费的茶水,纷纷过来瞧热闹,倒招来不少人气。
其中亦有东临书院的学子。
崔斌在后院忙着烧水沏茶,姜姮和崔兰若则忙着端瓯铺摆茶点,时不时还要应客人的要求去书柜找书,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几个褒衣博带的文秀书生来与姜姮说话。
“姐姐,你不记得我们了?”
姜姮正踩着竹梯找出一本《太平广记》,抱着书回眸,见这几个小书生白面清秀,唇角含笑,甚是亲和。
她将书递给崔兰若,思索了一番,露出抱歉的笑容。
里面一个小书生十分失望地叹道:“姐姐你忘了,我曾给你送过广进斋的糕点。”
他一说糕点,姜姮就想起来了。
当年她和辰羡隐居于此的时候,是有一个小书生总喜欢往她跟前凑,今天带着同窗来买些笔墨纸砚,明天带另一拨人来买些野记杂文,买完不走,总要围着柜台与姜姮磨会儿嘴皮子。
那时辰羡就讥讽过,说这些年轻人一代不一代,成日里不务正业,几时能拔魁中第为国效力。
她不禁笑道:“人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看你们,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这种差别倒不是说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
记忆中的他们就是清风隽永悠游自在的模样,如今还是。
小书生略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我去年没考中,家里出钱让我继续在东临书院读书,再考两年后的。”
姜姮心说你要是还如此散漫,只怕两年后也考不中。但终究与人家不熟,这话若说出来未免交浅言深,只好说了些场面上的漂亮话。
小书生依旧捧场,不光自己,还招呼同窗买了好些书。
茶摊摆了三天,因对面茶肆掌柜遣堂倌来委婉地提了意见,姜姮思忖过后,将摊子收起来了。
做生意揽客靠得是信誉,做得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声势打出去便罢了,也犯不上摆什么流水席。
那些茶点看着不起眼,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日落歇业后,姜姮在后院理账,崔兰若和崔斌忙着在厨房里做饭。
这些日子他们忙起来时都是老夫妇在帮姜姮带孩子,晏晏自小皮实,并不认生,好带得很。
正是春意阑珊,初夏将至的时节,她身上的小袄越来越薄,小腿灵敏时常在院子里蹦来跳去,崔斌闲暇时会教她念几句诗。
柳絮如烟,花枝摇曳,晴朗净空下时常响起朗朗稚嫩童声,连带着日子也明快愉悦起来。
书铺的生意日渐兴隆,姜姮又雇了两个伙计帮着搬运书册,顺带做起来送货上门的生意。
东临书院的学子很多,并不是都和小书生似的家境殷实有闲四处逛,大多闭门苦读,文房用尽时总愁着浪费时间添置。
那小书生总想着找机会亲近姜姮,便承揽下这活计,日常帮同窗来书铺采买用具。
他来得多了,姜姮便觉得不妥,提出让伙计定时往书院送货。
起先只是为了摆脱那纠缠人的狂蜂乱蝶,除去成本和伙计的工钱,其实不赚多少。
姜姮看着那些艰辛求学想搏一个前程的学子们,总是带了些怜悯,将价格压得极低,唯恐他们承担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