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安抬起手,怔怔低眸看自己掌间的纹络,蓦地,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棣棠和箩叶被吓坏了,跟着他那一巴掌哆嗦,战战兢兢看着他,小声问:“顾大夫,你怎么了?”
顾时安温和地说:“没事,我该打,我该被打死。”
说完,他步履踉跄地踱出了殿门。
棣棠和箩叶对视一眼,收回视线时箩叶四下瞟了一圈,忽得怔住。
垂荔回廊的深处,姜墨辞正推着姜照站在青松荫凉里,两人皆面容紧绷,透出冷戾的杀气。
时光就此静止一般,四人都没说话,唯有淡淡朝晖东升,掠过面庞,留下些微温度。
过了许久,姜照才道:“姮姮是我的女儿,她素来温善,不管我是不是姜国公,还能不能站起来杀敌,我都不许她受委屈。”
姜墨辞的手握得咯吱响,静默片刻,朝箩叶和棣棠招手:“你们进来,我们商量一下。”
顾时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前院,走路踉跄不稳,叫丹墀上的兽雕撞了一下,撞得鲜血直流,才彻底清醒。
他收敛情绪,去书房向梁潇复命。
梁潇一直等他说完芳锦殿的情形,才皱眉问:“你的头怎么了?”
血渍已经干涸,黏在头上,显得触目惊心。
顾时安满不在乎道:“撞了一下,臣回去就去看郎中。”
梁潇埋怨:“怎得这么不小心?别回去了,去医药署找医官看吧。”
顾时安揖礼谢恩,道:“臣想去看看王妃,告诉她芳锦殿一切如常,要她不要担心。”
梁潇十分不情愿让顾时安去见姜姮,但他找了一个好理由让她安心。
这些日子梁潇对她说了太多“放心”,她已经麻木不信了,换个人去说兴许能让她相信。
便允了。
顾时安去了,却不肯进殿门,非要姜姮到院子里说话。
姜姮与他是有些默契的,让宝琴留下给她找簪子,领几个小丫头出去,却让她们随侍在廊下,不许靠前。
树叶随风飒飒作响,在纯天然的掩护下,顾时安的身体微微倾向姜姮,压低嗓音:“你要离开这里,不能跟他回金陵,回去就再跑不掉了。不值得,所有的都不值,他在骗你,别馆外遇刺是假的,刺出那一刀的是他的暗卫。”
56. 56章(1更) 我要是死了,你会痛苦……
宝琴在妆台前的妆奁里翻了许久, 宝甸钗头、簪珥环镯,细细碎碎的,就是没找到姜姮说的那枚银簪子。
她心里嘀咕, 略有不安地透过轩窗看出去,红蓼花随风摇曳,沾俯在姜姮的裙裾上,她背向而立,肩膀轻轻耸动,纤细的身体轻晃了晃,似是差一点摔倒。
顾时安本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见状伸手想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偏身避开。
宝琴觉得异常, 将妆奁丢下快步出去,丝履急行生风,将要走到跟前时,姜姮回眸掠了她一眼,拔高声调道:“你说没事,辰景也说没事, 你们就合起伙来糊弄我好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
顾时安那双细长的眼睛瞟向宝琴, 旋即收回来, 躬身道:“世子夫人勾结叛臣作乱, 本就是罪有应得,摄政王未曾追究,已是仁至义尽。是她自己想不开,这般倒是一了百了, 省得连累家人,那几个孩子自有人照料,也不会受他们母亲的影响,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顿下,转过头问:“宝琴姑娘说是吗?”
宝琴屈膝,低眉道:“奴不敢妄议国公家事,只是奴以为当下王妃安心养胎才是要紧,勿要为这些事忧心伤身。”
姜姮面上淡若清风,内心却灼若燎原,愤恨之火几乎要把人的理智烧干净,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抬手轻抚腹部,道:“这么一说我倒真是有些累了。”
顾时安眼中藏着一抹忧色,却不敢表露太明显,内敛含蓄地看向姜姮,朝她端袖揖礼,缓慢道:“臣告退,王妃保重。”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鹅石径的尽头,姜姮才把目光收回来,随宝琴回寝阁。
她在榻上躺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她木然盯着朔方彩釉的穹顶,不知该想些什么,从何处想,直到宝琴给她端进来一碗安胎药。
药汁粘稠滚烫,苦涩至极,一饮而尽后舌头都被浸得有些发麻。
喝完这碗药,她的脑子才彻底清醒。
她绝不能让孩子降生在这样充满谎言的环境里,不能让孩子有那样一个父亲。
她躺回榻上,脑筋飞快转起来。想起那颗假死丸,想起崔元熙送给她的籍牒和路引,盘算该如何利用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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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殿那边屡次遣宫女来请梁潇,皆被他回绝。
崔太后这些日子很是安静,襄邑不比金陵,有得是世家贵眷恭维她,如今崔氏满门获罪,代王应召而来,另立新君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朝野内外都在观望,崔太后究竟还值不值得巴结奉迎。
这一观望,便门庭冷落,显出几分炎凉。
崔太后心里有气,却不敢再跟梁潇硬杠,让宫女传了几句卑微软语,请梁潇来见她。
梁潇下令暂且拘禁谢夫子,去看过曹昀,待暮色四合,才屏退随侍,独自走进翠微殿。
崔太后正坐在廊庑下的一张紫檀描金卍福纹扶手椅上,裙摆拖地,繁丽的折枝桃纹织金绸裙下露出一截柔软的直经纱,熨烫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无。
她这些年沉沉浮浮,不管境况多么窘迫,总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体面。
身后几个宫女见梁潇来了,立即下跪行礼。
崔太后半抬起眼皮,慵懒地斜睇梁潇,道:“终于舍得来了?”
梁潇没理她,冲还跪着的宫女吩咐:“下去。”
宫女们甚至不及去看崔太后的脸色,低垂螓首,怯怯地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