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架势,果然是个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连随身带的丫鬟身上穿着的都是一袭广花绮罗,很是亮眼。我在心里暗自咂舌着,一边看着似乎没什么我们的事儿了,只牵着小黑的手,欲绕开她们这对主仆先行离去。
“罢了,”那美人蹙了蹙眉,口中一顿,突然抬手一指刚迈动脚步的我们,声色俱厉道,“就是他们,偷了我身上的钱囊,珠儿,快通知下人们把他们两个不知好歹的小贼扭送官府去,好好敲打敲打。”
这唤作“珠儿”的丫鬟似乎此时才注意到我们,只转过头来,疑惑地瞟了我们一眼,看神色有些怔怔的,只定着步子磨磨蹭蹭地停留在原地,似乎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位美人儿见她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看神色倒是着急了,忍不住抬起纤纤玉手重重地推搡了一把,一边沉声斥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
“可是,小姐……”珠儿被推得一个趔趄,往前了几步,又缓缓地回转过身来,埋着头,从怀中掏出个用金线交相绣着一对吐绶鸟儿的钱袋来递交给她,口中低低地嗫嚅着,“小姐,您的钱袋儿在奴婢这里呀,方才您走时忘了带上,奴婢怕您买不到喜欢的物什儿着急,这才到处去寻您的……”
我在一旁把那珠儿的话一字不落得听了个门儿清,险些又要笑出声来,却只见那位恼羞成怒的美人儿飞来一个凌厉的小眼风儿,我很给面子地暂时憋住咆哮的笑意,转而把头埋到小黑背后“桀桀”得死命抽搐起来。
小黑面上也失笑,只背过手去,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示意我低调些,我这才抬起头来,自觉矜持地轻咳了一声,“这……那我的肚子……”
那位美人儿发狠般地咬着红艳艳的下唇,只一把接过珠儿手中的钱袋,复瞪了珠儿一眼,似乎恼怒她的不识趣,这才抬起眼来,扬起纤细玲珑的下巴朝我们冷哼一声,放了狠话,“后会有期。”
此时苏乐尚且下落不明,我也不欲与这位跋扈的美人儿多作纠缠,只也随之扬起脸来,对她笑得很是慈祥婉约,“但愿我肚子里的娃娃生出来之前都,后会无期。”说罢,便拉着戳在一边儿的小黑,扬长而去。
刚昂首阔步地走了没两步,我这才终于板不住脸,“嘶”得一声痛呼出声来,呲牙咧嘴地揉着方才因为要酝酿眼泪而自己掐红了的手背,很是后悔方才自己为何如此较真。
我正哭丧着个脸时,听得耳畔有一把熟悉而清冷的嗓音传来,有些别样的严肃,“怎么还是这般傻乎乎的。”
我抬首正欲辩解,然而还在隐隐泛疼的手背下一瞬却已然被温热的掌心覆住,虽然他微微皱着一双墨色的眉,口中也还是埋怨的腔调,然而另一边却轻缓而小心地揉起来,酥酥麻麻的,连同他掌心的粗茧仿佛也能传来一种安稳之意。
我瞬时没了脾气,心里一时间软乎乎的,仿佛也被暖融的炭火给烘化了一般,只掩饰一般地反手轻捉过了他的袖子去,“走吧,走吧,我们这不是还要寻苏乐么?方才被那甚么小姐给耽搁了,如今还是快走吧。”
他轻轻颔首。
我不好意思再去瞅他的眼,只转着头四处继续寻着苏乐的身影,然而一直寻到天色将晚,眼看着纷杂的人群皆一个个打道回府,繁荣的街道上也逐渐空寂起来,却依旧是没有一丝半毫的线索。
我泄了气,眼见宵禁将至,已有挎着朴刀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我赶忙随小黑加快了脚步,急急赶将回去,以免被锁在城外出不来,心里只想着大抵苏陌已然在灵栖里头找到他爷爷了。
与小黑一道儿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灵栖,见门口还留着一只亮堂堂的灯笼,正随着寒风两边晃动着,明灭不定,想来是眉娘还留在灵栖没有出去。
我伸手叩了几下门,果然是眉娘为我们开的门,见到我们时只捂着殷红的唇,暧昧地笑了笑,“小儿女怎就这般如胶似漆的,好不害臊,快进来吧,外头冻得很。”
想来苏陌应当未说漏嘴,我微微放下心来,只收了伞,也懒得计较她误会了的事儿,只漫不经心的地问道,“眉娘,这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
“瞧着今日精神好些了,就随意走走,”她在旁儿的桌子边坐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茶,又将火盆里头的炭火拨得旺些,“倒是方才下楼时还碰到一个漂亮的小娃娃,看神情着急得很,不知道在寻什么。”
幸而我离开前吩咐过了。我心下轻松,只笑道,“眉娘您说的应当是小陌吧,我瞧着那孩子挺伶俐的,倒在雪地里又可怜,想着您当年也是从雪地上收留我的,便自作主张给收下了,过几日等身体养好了,便让他走就是……对了,您瞧他往哪儿去了?”
似乎因为我的话而想起了什么,眉娘疑惑地回头向三楼张望了一眼,口中喃喃道,“看样子似乎急急跑到三楼去了,然后就再也没下来,说来倒也挺久了……”
那这到底是找到没找到?不知为何,我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暗暗在桌下拉了一下小黑的衣袖,示意一起上去看个究竟,而后站起身来,面若无事道,“小孩子都是顽皮的,大抵是想找外头闯进来的野猫鸟儿一流,便让他寻去吧,哦,那我和小黑先上楼去了,眉娘您也早些休息罢。”
见她笑着颔首应了,我这才看似轻松地拉着小黑上楼去,待眉娘背过了身去,这才加快了步子。
一层、二层、三层,大概是因为没有住客的缘故,这里的每个楼层皆是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没有,只余了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冷寂而沉重,明明脚下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此时却在这冬夜有些诡异起来。
我嚓了打火石点燃了一盏烛台,拿着继续往三楼走廊尽头走去,突然听得尽头的卧房里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惊呼声,听起来,似乎是……苏陌。
我微怔,下意识地与小黑对视一眼,霎时护着手中的烛火,迈开步子往走廊深处的那间卧房闯去。
第九章 疯狂
我试探地用手推了几下,那扇门皆纹丝不动,也再也听不到里头的声响了。我收回了手去,心里蓦地冷了下来。
门在内显然用木栓插上了,显然有外人在里室,然而把苏陌一个半大些的娃娃困于此又是为何?
三楼尽处这间房本是雅间,因顾虑客人在此十有八九是要讨论秘事,故之前在墙板间特特填充了不少牛毛和棉絮,隔音效果要比其他房都略要好些,后来因为客房总是空余,灵栖里头的货物时而又积压,所以把这间房腾出来做了仓库,想来就算在里头发生了什么大的动静,在楼下的眉娘也听不见。
然而眉娘随时有可能上楼休息,事不宜迟,还是得早些动手。我凝眉,退了两步,转过头与小黑低声商量道,“看来只能硬闯了……上回我们是怎么闯花家房的?我记得这门闩近些年也被虫子噬咬得几乎中空了,想来只要用些力气……”
他点点头,用半边身子护住我,待数过“一、二、三”后一起发了狠冲撞而去,霎时“哐啦”一声破门而入。
本护在怀中的烛台因为巨大的冲撞而失手跌在了地上,摔断了上头整整半截蜡烛,本燃着的烛芯自然也熄了,一时间没了可以凭借的光亮,只余了外头清隽明朗的月光自雕花琐窗透过,使卧房内不再如封闭时那般黑暗。
师出不利,我暗暗在心中沉重地叹了口气,反身掩上了还在吱呀作响的门,隔绝了外头的一切声响,转而轻声唤道,“小陌?……小陌?”
没有动静。
整间卧房仿佛霎时死寂了一般,无论我如何呼唤也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声音回应,仿佛方才苏陌的那声仅仅只是我们共同的幻听。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面前层层叠叠堆积的都是灵栖里头的货物,因为光线不明,更是显得黑压压的一片,阻隔了视线。
久探无果,也看不到远处的事物,我恨得牙痒痒,早知道这般,便把邱五晏药房中点着的那盏长明灯拿来了,转而又突然忆起身边的小黑,不禁有些紧张,“小黑……你的眼睛……”小黑患有雀视,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视物,方才也是随着我的步子过来的,“不然你先在这候着,我再去取盏灯。”
话音刚落,小黑便伸手拦住了我的步子,黑暗中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得他的声音冷寂,“来不及了,你听。”
见他声音慎重,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大事,我匆忙噤了声,屏住呼吸侧耳听去,只听得相对与外头较为空荡的内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金戈铁甲泠泠碰撞。
我握紧了拳头,“什么声音!”
一切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我话毕的同一瞬皆静默下来,而后突兀地响起一个苍老而破碎的熟悉声音,正扯着嗓子嘶哑地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苏乐!
我心下一凛,飞速思量着。苏乐果然未曾离开灵栖,可他躲在这仓库里头是要做什么,按理说苏陌寻到苏乐应该放下心了才对,方才又为何会惊呼一声?并且并非是惊喜,而是惊惶。
还未思虑完毕,那头一阵咳嗽过后,歌声又断断续续的响了起来,依旧是之前的歌曲,然而苏乐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力竭而变了调子,显得粗噶难听起来,“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我在心里暗自沉吟着,又低下头去,冷淡地轻哼了一声,“他真当自己是楚霸王了,眉娘倒也真的做了他的虞姬。”
小黑并未回应,只冷道,“他应当发现我们了,便也遂了他的意。”
“慢着,”我拉着他的衣袖,心里有些惶惑不安,“小黑,你的眼睛……真的没有问题吗?”并非是我不信他,只是这一片黑暗中,常人也只能勉强看到方圆几尺的场景,小黑若是要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应对苏乐那个武疯子,又谈何容易?
“无碍,”如此紧张的关头,连我懒散的筋骨此时都一根根绷直了,居然听到他却是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很是轻松,“不是还有你吗。”
他的声音温软,让我不禁有片刻怔松。上次我在乐麋山跟他保证的话,他却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