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底下涌动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人潮,估摸着大约也有近十万人马了,且看起来训练良好,整齐划一,虽然我并不懂这些,但单是看小黑常年墨黑无澜的眼中霎时闪烁出来的光,便知道他们显然是精锐之流。

我拧起眉头,不禁咂舌道,“这么多兵马……眉娘您是如何弄来的?”

闻言,眉娘弯着勾画妖冶的眉眼轻道,“大多是我夫君当年那场战役……死去兵将的遗孤,我早看透姜玉那个贼子的狼子野心,当年便花了数十年时间,借着夫君的名义,暗自将他们一个个收拢而来,而后他们的子子孙孙,也皆在此处,现在想着,我那时的决定果然没差。”

见小黑半跪行礼,眉目清冷而坚韧,“皇姑母劳神忧思。”

“起来吧,反正我早便不是皇族中人了,”她轻笑,又转身从身后的石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柄精铁打制的双月芽刃方天画戟,并未赶风潮缠上华而不实的金钱豹子尾或是五色幡,朴实的铁青戟身光芒冷硬,或许是浸染了万千战魂血腥戾气,故而隐隐透露出些许冷冽的血色来,显然并非俗物,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依旧完好如初。

我在一边儿瞧着,只觉着略微有些眼熟,似乎有在哪里见过,只拧眉小心疑道,“眉娘,这柄方天画戟不是那……”

“是,当年在清理战场时拿到的,我没有让它与阿乐一起下葬。”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殷红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柄方天画戟,微微舒展开的眉目温柔,“雪藏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天,终于真正有适合的人,可以代为接手它了。”

话音刚落,她便吃力地将那柄沉重的方天画戟小心翻转过来,猛地用手掌一拍祖母绿包裹的戟尾,霎时从里头弹出了一枚青铜虎符,巨目大耳,四腿曲卧,长尾上卷,两侧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错金书,即使我们此刻身处光线昏暗的山洞内,虎符其上也流转着华彩的光泽。

虎符,权力的象征。

我端详了半晌,还是有些疑惑,“仅凭一枚虎符,便能调动这千军万马?若是军心动荡,不服主将,又该如何?”

“他们此前已然接受姜慕代为操练数年,此时军心信服,随时可以准备待命,”她拍了拍我的头,一边将虎符和那柄方天画戟一齐塞于小黑手中,而后抬起下颔,拼尽全身气力一般,朝下方扬声呼道,“效忠新皇!攘除奸凶!兴复我朝!泽陂苍生!”

下方的万千兵士停止了操练,皆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纷杂而又出奇统一的雄浑呼叫声气势磅礴,仿佛要一举震翻天和地,“效忠新皇!攘除奸凶!兴复我朝!泽陂苍生!”

余音绕梁间,我微微地咬了咬唇,转过了眼去,轻声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小黑将手中握着的兵符递至我摊开的手心里,仿佛庄严的使命,隐隐看到他的眼底下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坚定而熠熠生辉,“至短两月,至长半年。”

手心中的虎符灼灼得发烫,我收拢了手指,上头镌刻的繁复花纹紧紧地嵌入手心的皮肉里,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问道,“此去多久?”

“视乎对方什么时候弃械投降。”他微微抬起下颚,眼底微微浮起几丝冷意,“多年来清风先生代以夜观星象,约莫两月过后,会出现天狗吞日之戾象,北落星暗淡微小,预示天下必定大乱,正是改朝换代,变更君主的异象,到时候民心大乱,便趁着这个由头,我率领这十万人马,借前朝苏乐将军,及前朝战死阴兵之名造势,俘获民心,一举而上。”

“我不懂这些,”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虎符交还与他,朝他笑了笑,不再去看底下气势恢宏的千军万马,只转而抬眼看向他坚毅的面容,“我只知晓,你定要好好的回来。”

见他轻笑点头,我状若无事地敛下了眼去,心念百转千回。

眼下时局紧迫,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占据,战事便一触即发,刻不容缓,而算算我最后能与小黑他相处的也仅不过两月时光,但愿……只争朝夕。

第六章 语难言

眉娘的病情自那日从山洞归来后,便开始时好时坏,近日又愈发绵剧起来,前头还只是昏昏沉沉地歇在房中大半日,然而近来,居然有时候连我和小黑也认不清了,每每看到,便觉得心酸无比。

这分明就是一个生命即将要逝去的征兆。终有一日,会是最后一日。

我推门进房,直身跪坐在蒲团之上,为她面前的海棠红木案几上放下一碗刚弄好的花生酪,正欲按往常一样坐着陪她说说话,然而却只见得她的眼睛突然骨碌碌地盯着我的身后,仿若失神了一般,口脂浓艳的嘴里忽的轻轻地冒出了一声,“阿乐……”

我一愣,下意识地转身看去,然而瞥过眼的那一瞬间,心里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几日来,眉娘已然眼神昏花到三番四次地把我当作苏乐了,按理说我的反应不应该再如此强烈,然而大概是因为我暗自收留苏乐爷孙,故心虚得每次中招。

然而这一回,却是例外。

我回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一片破落的粗褐衣角从朱漆门边飞快地掠过,伴随着一声喑哑的啜泣。我心下蓦地一冷,我紧接着望向眸光迷离的眉娘,不禁有些紧张,生怕她会察觉出什么端倪。

倚在榻上的眉娘似乎并不知晓门外的动静,只看了我尴尬的表情半晌,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一般,看面色似乎清醒了些,弯唇微微苦笑,“阿若,是不是原来又只是我的幻觉?……还以为这次会是真的。近来我的记忆力愈来愈差,却总是会想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们……”

我没有应声,只听着她侧着头,哑着嗓子重复着那说了数遍的历史,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用银匙为她搅着碗中热腾腾的花生酪,只觉得那泛着热气的白雾逐渐晕红了我的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强撑着瞪着眼睛,不敢让眼泪落下来,免得引她起疑。

那个跟眉娘你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的男人……就在门外呀。然而那时候壮志凌云的将军,鲜衣怒马的公主,此时又去了哪里?

“阿若。”

我一怔,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眉娘在唤我,只疑惑地撇过头,“眉娘……?”

她枕在一方天青斗纹锦织就的枕头面儿上,浓厚的脂粉已然逐渐掩饰不住她愈见青白的面色,而她早已气若游丝,“若是我等不到慕儿出征那时……还请你替我送他一程。”

这几年早已习惯了“小黑”这个名称,乍然听到她口中的“慕儿”,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我也是半晌才明晓原来曾经的那个冷面跑堂小黑,即将就要成为那丹阙紫宫里头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此时说再多的虚话也是无益,反而显得生分了。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又倾身为她掖了掖松花锦被,一边儿平静地应声道,“好。”

她便是安静地笑了出来,虽然病重体虚,但她的唇上依旧涂抹着浓厚的艳色口脂,仿佛初春时节枝头上最明丽的花,“你如今竟也十六了,想当年……我嫁给阿乐,约莫也是十六的年岁,未曾想过,如今已然也已垂垂老去了。”

我正煽起风炉,准备茶水,听到此只柔声安慰道,“眉娘您年少时风华无量,韶华皆倾负于社稷山河,阿若自愧不如。”说罢,又惘然道,“若我有您当初的一半武艺,定也是要与他一同奔赴战场的。”

“阿若,”眉娘吃力地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颊,昔日冶艳而凛冽的眉目因长年的神思昏沉,显出了几分别样的温软来,“替我好好的守住灵栖,若他,若他日后归来……若他归来……”

这个他,说得应当是苏乐罢……

我难受地扯了扯眉娘的衣袖,终将她冰凉的手重新放入了厚厚的衾被之中,忍下涌起的酸涩之意,只温言道,“眉娘,您先好好休息罢……放心,您托付的事,我杜若一定会好好办到,一定。”

待到眉娘口中絮絮地念叨着念叨着,终于微微阂闭上眼后,我这才静悄悄地站起身来,踮起脚尖推开半掩的门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走廊处那个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老翁,早已泪流满面。

“她还没死,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是当年那模样……”浑浊的泪水布满他面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赤着一只被尘土泥泞浸染得乌黑的脚,另一只脚还套着一只脚底磨破了的草鞋,表情扭曲的狰狞的面上又笑又哭,一边又胡乱地手舞足蹈着,形若疯癫,“雪芍,雪芍,她怎么还会是那样子,哈,哈哈,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我不放心地回首看了一眼,见眉娘还在榻上闭眼昏睡着,忙反身紧紧地掩上了门,面无表情地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先生,眉娘已然歇下了,请您不要吵醒她。”

他摇摇晃晃地冲将过来,揪住了我的衣襟,英武的眉目因为哭嚎而在我面前扭曲变形,仿若鬼魅,而他仿佛疯魔了一般,只不断偏执地对我重复着,“那是谁,那是谁,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子,为什么……她还没忘了我,哈,可我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了,这副模样了!”

“苏大将军原来还记得您的身份……您原先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可以摒弃,我还以为,您也不记得眉娘了呢,”我挥开他的手,转而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声道,“我送您回房,记着切勿再乱跑了,若是让眉娘瞧见了,或许是不太好。”

他的眼神涣散,本是青碧的眼眸此时却呈现了一片灰色的死寂,一路上只絮絮地不断重复着,“她不愿见我……她不愿见我……”

我默不作声地将他送回了原本的房间,掩上门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只面色平静地留下了一句轻轻淡淡的话,“苏大将军,不要忘了,当初是您自己,负了她。”

门缝掩合严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神色凄切,面如死灰。

第七章 失踪

苏乐大抵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