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我被这声响给唬了一跳,忙哆哆嗦嗦地取出袖中的打火石,暂前点燃了悬在客栈前的灯笼,这才看得分明了些,地上躺着的俨然是两个人,看身形应当是一老一小,小的被那个老人牢牢地护在了怀里,所以才没有被我踩到。

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会躺在这里?

这里夜间或许会有风雪,这般迷糊地躺下去定是要出事的,更何况身边还携着一个那样小的孩子,白白送了两条命去。我见过了太多可怜人,可是此时还是不禁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只拧了拧眉,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肩,轻声唤道,“老爷爷,老爷爷?您醒醒……不能在这里睡的……”

我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只依稀听得老人口中嘶哑地呜咽着,不知道在哼哼着什么。借着灯笼的微弱光亮,我这才看清他们身上皆是衣衫褴褛,两人的脸上皆是一片脏兮兮的,几乎连五官都快要认不清。

见到此,我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猜到了几分。大抵又是风雨飘摇的叫花子。眼下正是寒冷的季节,这般饥寒交迫,难免身子虚,一时撑不住,恰巧昏倒在了这里。

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伸出手来,探了探他怀中那个幼小孩童的额头,果不其然已是一片滚烫,显然是受了凉,而且已经开始发热了。

朝花镇里每年冬日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事到如今都已然不算新鲜了,便是我小时候在外头流浪乞讨时,也看过不少,若是这般一个个救,定是救不过来的,但这次既然发生在灵栖门口,也算是个缘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老一小活生生冻死在雪地里头,心里如何能过得去?

我咬了咬下唇,重新站起身来,心下已有了决断,只侧过头轻声商量道,“小黑……要不然就当作是我多管闲事一回,现儿个咱们先将他们扶到里头去罢,等他们养好身体之后,再让他们马上走就是了,邱狐狸的那个小药房里应该会有治风寒的药,煎几副药也花不了多少钱,便当是……便当是行善积德了。”

小黑没有多话,只点头应了一句,“嗯。”

见他并不反对,我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呼出了一口气来,转而扶起那个迷迷糊糊的孩童,步入灵栖。

眉娘人并没有在灵栖里头,也不知道又去向了何方。我算了算,大抵还有一月多才是她再次服药之期,便也放下了心来,整理出一间厢房安置他们爷儿俩后,又簌簌地生起了暖烘烘的火炉子。

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孩儿约莫才七八岁的年纪,与我当年被眉娘收养时一般大,此时正紧闭着眼睛,依旧窝在老人的怀中胡乱地挥舞着稍显稚嫩的手脚,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痴话,似乎很是不舒服。

眼瞧着小黑去后厨煎药和姜汤,我也不好就这么在房中干坐着,只嗒嗒嗒地跑下了楼,去后院汲上了水来,又绞了把帕子,细心地擦干净他那被泥灰污得乱七八糟的小脸蛋儿,待全然干净后,我眼前一亮,禁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粉嫩的小脸蛋儿。

之前本来就觉得小孩儿的五官生得甚好,这么细心擦拭过后,便更显白皙讨喜起来,虽然那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然是极俊朗的眉眼了,不用想也知晓过几年后,又该是个多么祸国殃民的少年。

只是可怜了,这般好看的小孩却是这样一个落魄的出身,自小便颠沛流离,还不知以后还要受多少苦头,也不知道下一个冬天他是否还能捱得过去,毕竟灵栖不可能收养他们爷儿俩一辈子,待日后养好病,到底是死是活,便全凭他们自身和天命了。

听得那小孩儿身边传来一声破碎而嘶哑的痛苦呻吟,我这才注意起他身边躺着的那个老人来,虽然脊背已然佝偻,身板削瘦孱弱,但总觉得与其他老人有几分不同之处。

见他脸上也是一片脏兮兮黑漆漆的,我又重新换了水,为他一点点揩去那苍老的面上的污秽尘埃,如刀削斧刻一般挺拔的五官一点点地从湿帕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虽然皱纹深刻,俨然是一副尘满面鬓如霜的模样,但依旧无法掩饰年轻时的风采,只是不知为何会落魄至此。

果然这是对货真价实的爷儿俩,我一边为他们惊为天人的面容啧啧生叹着,一边重新擦拭另外半边面来,然而待帕子触及到他左边眉骨一道微微凸起的刀疤时,我不禁就此停下了手去,疑惑地看着那露出来的硬朗面孔,不知为何,心里逐渐隐隐涌起些不安的情绪。

若他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叫花子,又怎会有这样的刀疤?

心里的疑惑更加深刻,我的目光缓缓游移至下,转而小心地用指尖抚上了那个老人脏兮兮的右手,果不其然,感觉到他的虎口和掌心处皆是硬梆梆的,皆布满了厚实而坚硬的老茧,显然以前是个习武之人。

莫不是以前当过兵?我蹙了蹙眉,放下了他的手,却听得那个老人干裂的唇瓣微动,口中喑哑地喃喃着,“水……水……”

水?我赶忙扔下手中湿漉漉的帕子,随意蹭干了手,便转身去为他倒了一杯暖茶,然转身时,本稳稳当当端着的茶杯却“啪”的一声,砰然落地。

一定……一定是我看错了!

第二章 判若两人

耳听着身后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来不及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摔得细碎的瓷片,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一把扯过刚走进门的小黑的衣袖,只觉得攥着他袖口的手指还是一阵轻颤。我深吸了一口气后,尽力保持平静地蹙着眉对他说道,“小黑,他、他的眼睛……”

身后那罩着石青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梨花木雕狮纹拔步床上,艰难地前倾着半身的老翁微微张开的双眼里,那两颗浑浊的碧绿尤为明显,宛如浮就在水面上的两湾色泽黯淡的青萍。尽管随着年岁渐长,到了桑榆暮景,他的眸色已然显得有些晦暗无光,没了神采,可我看得分明,那的的确确是,碧色的。

撇去以前那已然死去的复制品青鹭,普天之下,除了那前朝的驸马爷苏乐,还有谁能够拥有这稀有的碧色眼眸!?可是苏大将军他……不是早已战死沙场了么,就算是轮回转世,也定不会有这么大年纪!

也或者说……我心猛地一凛,不敢再想下去。

话还未说尽,端着药的小黑已然腾出一只手来掩住了我的口去。我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只见小黑面色平静,一双幽黑的眸子无波无澜,似乎并不惊讶,只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

我便噤了声,只瞧着他不慌不忙地端着托盘进了房里,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便也咬咬牙,本着不死不休的精神随步跟了上去。

细看那个老人,果然与当初在眉娘看到的那幅画像上见到的将军有些相似,但是为何那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又如何垂垂老矣?而他身边携着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是什么来头?

千般疑惑纠缠着我,然而口中却甚么也问不出,只得呆呆地看着那枯槁的老翁捧着新递过去的茶碗一口一口地啜尽,又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霎时那刚为他拭干净的嘴又被那破烂衣衫擦得一片肮脏污秽,那老人却置若罔闻,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也不理我们,只随意地把手中的茶碗扣到一边儿的紫檀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心思杂乱,此时只蹲着身子收拾起方才的碎片来,发出一阵细碎的琳琅声。

那个老翁似乎是才感觉到了我们二人的存在,微微抬起了有些下垂的眼皮子懒懒地瞅了我们一眼,碧色的眸子里仿若寂灭的死灰一般,我正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撇过头去,看也不看地便往地上呸了口浓痰,而后就似没有力气了一般,一倒头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发出粗鄙的鼾声,看样子很是反客为主。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口浑浊的痰液,不禁有些哑然,然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眼前这举止伧俗的老乞丐,如何也不能让我和当年那个尊贵无上的驸马爷,鲜衣怒马的大将军联系起来。就算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决计不会是如今这样。

小黑正给那个病得晕乎乎的小孩儿喂完药,此时只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语调平静而凉寂,“阿若,走吧。”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没意识地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出了房,又恍恍惚惚地掩上了门扉去,只觉着脑子轰隆隆地响,仿佛炸开了一个闷雷,一时间不知该作何他想。

等到下了楼梯后,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只压低了声音惊道,“小黑,他是苏乐吗……真的是眉娘等的那个苏乐吗?我们,我们要不要告诉眉娘!”

小黑也微微蹙起了眉来,然而口中只道,“暂时还未确定,先别声张。”

“我看八九不离十,”我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心情有些沉郁,“我方才探过了,他手上的虎口和指根尚余有硬茧,定是常年手握兵器所致,这是最难以做假的。可是我始终想不通,为何他的容貌……我并不是愿意深究,我只是怕,只是怕……小黑,邱五晏临走前也曾说了,眉娘她……时日无多了。”

相思毒早已在眉娘的体内埋下了根,用以续命的银鸩酒对她来说也越来越不起作用,虽然我并不懂医术,但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眉娘的身子显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便是面上的妆容再浓艳,脂粉香气再浓烈,也无法掩饰这具逐渐枯萎的身子了。旁人见了,也就只当作是生了什么恶疾罢了,然而只有我们心中知晓,现在眉娘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从阎王手中夺回来的新一天。

眉娘用了如此恶毒惨烈的方法续命,近五十载的时光虚度只为等待一个人,纵使我扭转不过来她的命,又怎忍心让这个人这般与她擦肩而过,抱憾死去?

“总会有办法的,”小黑摸了摸我的头,指尖依旧是僵冷的,“现如今眉娘尚未归,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咬着唇,微微颔首,“嗯。”

虽然夜已深深,然而一晚上心绪杂乱,辗转反侧皆不得眠,直到困倦地数着窗格子爬上了好几层光亮了,我才朦朦胧胧地握着脖颈上悬着的刀穗睡去。

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是冬日,但白日时从外头投进的阳光依旧刺眼,我心里不禁一慌,一路骨碌碌地滚下了榻去,顾不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只下意识地想赶紧穿鞋干活儿去。然而等胡乱趿了一只鞋后,我却又蓦然想起,如今灵栖里头能办事儿的也只余了我与小黑两人了,多日未曾补给,连茶叶罐儿都快见了底去,又如何能开得了张?

人去楼空。

一时心里有些酸涩,我低下头,慢腾腾地穿上另外一只鞋,出了房想寻小黑去,未曾想没找到小黑,倒是撞见了昨夜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儿,虽然面相看过去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但个头已然蹿得比别家同龄的孩子都要高了,我稍稍弯一些膝盖便能与他平视,但或许是因为常年漂泊的原因,身子骨看起来还是有些纤弱,凹下去的眼下是一片乌青,双颊也微微凹陷了下去,如何看都是病歪歪的模样。

昨夜服用了两帖邱五晏的药,他的面色虽然依旧有些微红,显然还有些发热,但相较于昨夜来说已然好的太多了,此时正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着我,却始终抿着嘴,没有说话。

幸好他的眼眸是黑色的,否则又是真假难辨的一桩悬案了。我不禁在心内呼出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杂乱如稻草般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