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香草黯着眼眸,失神地看着面目狰狞的我,突然笑起来,勾勒出一抹无望的凄冷,“呵,我终究还是错看了师兄……你跟我一些也不像。”
死到临头,这厮居然还在纠结这问题。我心里微恼,将刀刃又逼近了几分,猩红的血液攀升上我攥着匕柄的指尖,连着匕柄上缠绕着的一圈圈麻绳也染上了一片浓重的绛红。
她说话时喉咙的每次震动都能碰到我的刃尖,却依旧气若游丝地固执将剩下的话说完,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一般,断断续续,“我断然没你这般胆量……当时师兄杀了我爹爹……我,我也如你一般……提着把刀就要去杀他,为爹爹报仇,他分明就站在那里……半分也未动身,也不躲开,可我,可我却还是下不了手……直到那时候……我也不相信,师兄,师兄他会……”
到最后,虞香草的声音竟染上了一丝哭腔,并不声嘶力竭,却彷如刚出生的小兽般,呜呜咽咽的话语破碎地从她口中传出,“杜若,杜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变了……为什么那么好的人……到最后,就变了一个模样呢……”
她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想明白的事,又何需来问我。我冷冷地翻了个白眼,不为所言。
虽然听起来一切都是邱狐狸这厮杀人亲不地道在先,但活了这么些年,是个人都应该看得通透,这江湖上的事儿本便就是一个适者生存的道理,或许有时候遇到威胁能有好运气,被好心人帮衬一把,但也没有谁能就这么被人保护一辈子。若想要一辈子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儿,便算好着日子,在被污染的前一刻自尽罢。
更何况,邱狐狸既没有抢她爹爹虞白的谷主位置,也没有杀她以灭口,而是自己来到灵栖这个小客栈投奔眉娘,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厨子,怎么说也定是那虞白错在先,否则哪个人会如此闲着无聊,杀个恩师玩玩?
他们所结的恩怨其中必有什么原因所在,只是我尚不明白其中的是是非非,只是完全相信邱五晏那厮虽然平时相当不靠谱,又毒舌得紧,但无缘无故做出欺师灭祖这种事,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之前有了大动作,加上之前又喝了些酒,此刻恰巧正逢酒意上头,我的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稍微挪一下身子便觉得是一阵天旋地转,只拼着最后残余的一些清醒,死死将雪亮的刀刃再次逼近她已然血迹斑驳的脖颈处,一时间冷了心肠正要发狠下手,却感觉到肩膀一紧,似乎是被人生生钳制住了一般。
我瞪着一双猩红的目回首望去,心底原以为或许会是邱五晏听到里头的声响过来劝架,打定主意这次无论他说什么,我也要先发制人,然而未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墨色的粗布衣袂,抬头时毫无悬念地见着那张永远风云不变的冰块脸,一时间心里倒是很是妥帖。
小黑。
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他想,纵然自己肚子里似乎有万般委屈要倾诉,此时却忽然失语,仿佛哑巴了一般。
我张了张口,又随即马上闭紧了嘴巴,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小黑看到我如此凶悍的一面,却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从沉默中迅速地恍过神来,硬着头皮继续维持着方才凶横的模样,急急道,“小黑!你放开我!”
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半分松懈,整个人站在那儿,一副巍然不动的模样,就像是一棵俊俏的小白杨。
眼看着底下的虞香草身子微动,似乎隐隐有坐起来的趋势,我生怕反被扳回一局,便愈发着急起来,努力扭摆着胳膊,想要先脱离他的禁锢,两相挣扎之下,手上的刃一时偏离了方向,顺势划过他的手背,流转出一道血光。
伤口并非像方才压在虞香草脖颈上那般方留有余地的浅,而是实实在在的极为深刻的伤口,顿时鲜红的血液汩汩而涌出,迅猛地自我的指尖划下来,点点滴落在底下铺设的青石板地上,覆住了原先虞香草的血迹,转而晕染成一片诡异的黑红色。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浓烈起来,大肆充斥着并不算宽大的卧房,一时间竟盖过了原先在房里焚着的鸡舌香。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不紧不慢地自傻了眼的我的左手腕处一折,便轻而易举地取下了我手中攥得死紧的匕首,敛着一双好看的长眉平平淡淡地问道,“怎么突然动手了。”说是问,反而更像是在平铺直入的陈述,也没有预想中的责怪之意。
仿佛一时间轰隆隆地卸下了全身堆积而起的暴戾,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仿佛打翻了一瓶五味杂陈的醋,好半会儿才低声嗫嚅着,“小黑……你的伤……”
“不打紧。”小黑轻描淡写地应着,一边用一边没受伤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折起一角袍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匕首上的鲜血。刃面轻薄,本来也便没多大位置,他却擦得仔仔细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明明只是一把再普通而不过的匕首,十几文大钱就可以去铁铺买到一把,然而见他认真的神情,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冷硬凶狠非常的心,却是霎时软塌塌了下来,仿佛也如冰糖葫芦一般,糊上了一层绵软的糖稀。
不到一会儿,刃上一丝一缕的血迹都不复存在,干净如初,仿佛姆妈当年刚塞到我手中时一般。见我呆呆地望着他,他微微弯起唇色冷清的嘴角,把匕首重新递回我手中,“怎么会有这么冲动的小姑娘,嗯?”
“我没有冲动,她刚才说要害你,我才……”我忍不住絮絮辩驳着,然而目光在触及到他手背上深刻的伤口时,便没了脾气,最终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得转了话题,“……况且,我也不是小姑娘了。”
“哧,只有小姑娘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隐隐听到头顶上小黑低低的一声轻笑,我想抬头去看时,他却加重了力气摸摸我的头,不知是否是我昏昏沉沉的听不太清,只隐隐觉得他一向清冷的声音中出奇透露出些许温软起来,传在耳朵里倒是舒服得紧,让人忍不住想向他要颗糖吃,“你也不想想你这么一出手,官府非得抓你走不可。”
第八章 夜探药房
我下意识地想出言说其实我并不怕被官府抓,因为恐怕他们还没查清楚凶手是谁,我便已然拍拍屁股魂归天外了,死无对证,自然无从定案,却也算谋了一桩福祉,然而思量再三,我还是乖乖地闭住了嘴巴,不打算那么快便告知与他。
说来也是有私心的,虽然小黑平日里都是一副冷面,话也不多,让人猜测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但已然与他相处那么久了,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罢?最后的这一些日子……我希望能与他开开心心地过,不愿意他因为这事拘着,本便是那般不容易流露感情的人了,若要再深沉下来,怕是我连最后一句话都跟他说不着了。
万千色相之中,他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正兀自默声不语着,却见眼前一晃,光影剧变,却是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的大刀,直立着死死地钉在了虞香草铺散而开的发间,刀光冷冽,阴翳非常,带动的气流甚至吹开了她散乱的长发,常年磨得锋利的刀锋离她刚止住血的脖颈处甚至不到一厘的距离,流转出一片清冷的流光。
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他抽开刀时,尚扬起了一把被斩断了的墨色青丝,随着窗外袭进的一阵冷风纷纷洒洒地飘落在地面上,而后面无表情地拉着彻底瞠目结舌的我,大步向房外走去,只余了虞香草伶仃一人,合着屋内萦绕的漫漫鸡舌香。
我揣好了匕首,刚出了门口便怀疑地审视着他,“你真的是小黑,确定不是假冒的?”并非是我大惊小怪,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小黑他不应是如此冲动的人物,更不会如此明显地与人起冲突,今日如此行事,着实蹊跷了些,让人不得不怀疑几分。
“……”小黑显然懒得理睬我,只面无表情地接着扮面瘫,但是奇怪的是,就连他一声不吭的模样也让人心神荡漾的很。
他的步子迈得大,我只能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仍不做不休,依旧等这双眼睛怀疑地看他试探道,“那你说说,咱们灵栖里头客房有几间?”
“十三。”
“后院开的什么花?”我不依不饶。
小黑的语气隐约透出些许无奈来,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桃花。芍药。”
“最后,”我放下了些心来,而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指,“疯子上回跟人起纷争结果被一壮汉扯落了半边亵裤的事你还记得吧,那他朝着大街撅起的左边屁股蛋儿上露出的胎记是什么形状!”
“……”小黑很适时宜地默了。
“啊?”我摆出惊恐万分的模样,“你果然不是真的!”
小黑最终还是妥协,“花。”
“太笼统了,再准确一点!”
“……菊花。”
“好的我这就去给你上药,小黑你等着点啊。”
“……”
我房内往日里并无备上什么药,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痛、小伤小寒第一时间找的便是邱五晏,此时已然是深夜时分,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到了邱五晏的门口,暗自在体内运了运气,转了几个大周天小周天,而后气沉丹田,本已然做好了在门口撕心裂肺来一记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狮吼功,未曾想走近时才发现,邱五晏的房门大开着,人也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我试探地敲了敲开在里头的门,内间里头却并无回音,只余了我的呼吸声在卧房内微弱而清晰。
邱五晏那厮向来秉承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这么些年来也从不曾夜不归宿过,如今这么晚了,他又会去了哪里?摇摇头不做他想,我只当是他被清风叫出去“交流了一下感情”,便寻了火折子打亮了一盏烛台,蹑手蹑脚地探了进去。
房内的铜兽香炉还在袅袅生烟,依旧是那清清淡淡的鸡舌香,若不是里头的装潢截然不同,我几乎要误以为是又走到了虞香草的卧房内。
邱五晏的小药房安置在“阴阳房”的阴面,我犹疑地站在那道阻隔的薄薄布帘之前,心里还是有点揣揣,我以前畏惧这里阴暗诡异,所以从未进去过那地方,但这回小黑伤口极深,若不快点找药敷上,虽不致死,以后倒也要多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