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伫立在柜台边上,直死死咬着牙,把桐木柜台上雕花的沿儿掰得一阵吱嘎吱嘎响,这才勉强忍住了咆哮的冲动。
这厮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地找上门来了?是真不怕我们仗着人多势众,把她给捆后院石磨上折腾个几天几夜,还是笃定了邱五晏那厮真的会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我走近了几步,正想要兴师问罪,然而却隐约发觉些许不对劲起来:
第一次见虞香草时,她大多时候都是坐着的,再加上那药铺里层层幔帘轻纱有意无意的遮挡,也没有注意她的身形,第二次则正处在危急时刻,哪曾会去注意这些?再加上她平日里穿的似乎总是深颜色的衣裳,便更显身形娇小无量。
此时此刻仔细地一打量,却意外地发现她的个头却是比我也高不了多少,若不是她的五官时常笼罩着一股郁沉之气,还真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半分也不像十九岁的模样。
我眉心微蹙,不客气地甩了甩搭在一边肩上的抹布,扬起附在上头的好一阵尘灰,而我口气刻意放得有些冰冷生硬,“不知虞姑娘深夜到临此地有何贵干?”
她却也不理会我明显流露出的敌意,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淡淡道,“我是来住店的。”
住店?鬼知道这厮又要惹出什么幺蛾子!
正冷眼与虞香草对峙时,听闻身后似乎有轻微响动,我回眸望去,却是邱五晏从后厨走出来,见到虞香草时面色也不惊讶,只接过我肩上搭着的抹布略微蹭了蹭湿漉漉的双手,神情浑作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回去罢,你从我这里问不出甚么的。”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凭我这么多年的了解,若邱五晏不想说,要撬开他的嘴还真不是一件易事,这点应当虞香草也知晓,而纵使那虞香草调制的香料有万般能耐,奈何碰上了同门师兄,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得手?
“不说也罢,”她骤然低低冷笑一声,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答案一般,缓缓的抬起眼来,幽黑的眸子泛出一阵冷厉的光,“这不是客栈么?那师兄你且当我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从今日起我便在这住下了,再怎么样,我也应当看着她……”她顿了顿,指尖转向我,“我也应当看着她一点点地在我手下死去便是。”
我黑了张面,正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见虞香草却是更加灿烂地笑起来,隔着深色的鲛绡都能看清她嘴边张扬的弧度,肆慢而带着几分讽意,“师兄,你可是把她……当成了我?”
第五章 鸠占鹊巢
俨然是一阵晴天霹雳,正提溜着个鸡毛掸子气势汹汹欲去赶人的我霎时间震在原地,不能自已。手中攥着的花色鸡毛掸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扬起一阵细密的尘埃,迷离了眼前的视线,他们两人的面目一时间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未曾想过事实会如此迅速地揭开,虽然邱五晏并非是我杜若一人之物,但被人当作他人那般被厚待多年……虽然并未受什么伤害,却不能不说心里是不堵得慌的。见她的神情,仿佛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恶人,总让人觉着膈应。
似乎是收到了意料中的反应,见虞香草面色微哂,然而眼神却未投到邱五晏身上,只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震惊的我,自顾自地说道,“果然是这样的呢,看来这么些年来,我还是了解师兄的,那……”
“香草!够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上前一步的邱五晏厉声打断,而后扭头朝我大声喝道,“阿若,带虞小姐上楼!”
我此时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此不禁拧眉,不安地唤了一声,“狐狸……”
邱五晏的面色尚冷凝着,没有半分笑意,宽大的素色外袍下依稀看到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显然还未从方才的话中回复过来,只冷声催促我道,“快去!”
“……是。”我不情愿地应了一句,抓起纸笔在灵栖的出入簿上歪歪扭扭地添了虞香草的名字,这才不甘不愿地磨蹭到了她的面前,“虞小姐随我来吧。”
分分叉叉的走廊间尚未来得及点燃安置灯盏,更显漆黑而狭长,我抄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羊角风灯,与虞香草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各怀心思。
脚下的每一寸地方我分明都早已了然于心,却走得磕磕绊绊,无比艰难。
虞香草行进的脚步骤然停止在一间卧房前,微微阂闭上了眼睛,我心里疑惑,便也随着她停下来,只听得半晌过后,她轻声问我,“这里……可是他的卧房?”
我冷不丁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句话给愣了好半天,探头辨认是邱五晏的卧房,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他”是谁,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是什么个意图,只皱着眉,规矩地应声道,“是。”
“记得师兄以前说过,鸡舌香配合兰草,混合着百种药香是人世间最好的香味,既不像女儿家常用的香那般甜腻,又少了三分冷硬,是最佳不过,自我离开药谷,便再也没有闻到其他人的身上有这般味道……”
述及前尘往事,她的眉目褪去了些许阴沉,借着风灯的微弱光亮可以看到她一直板着的清丽面孔似乎有些微微的松动,只见过微探过头轻嗅了一下,隐隐透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窃喜意味,嘴里絮絮地喃喃了一句,“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还记得。”
“……”我默声不语,心里略微有些别扭,更没心思听她说与邱五晏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觉得这虞香草似乎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深藏不露,那般的古板与毒辣,虽然刚开始接触时觉着渗人得紧,然而相处时间一过,便反而觉得更像是在虚抬架势故作深沉一般,让人心生疑虑。
邱五晏卧房里头常年熏着鸡舌香,连衣裳上也都是这味道,虞香草能辨认出来并不算奇怪,若说能闻到里头种植着那盆吊珠兰草的花香,也还勉强过得去,然而……邱五晏安置在里头的小药房位置可隐蔽的很,又加上这特有的“阴阳房”有意无意的遮挡掩饰,寻常人决计是看不出其中别有天地的,我当初也是进过他屋子好几回,才隐隐有些揣测,未曾想虞香草只随意从门外经过,便闻出了里头的药香。
看来这药谷弟子,也绝非普通人物,不可小觑。
过了一霎,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瞬时冷了脸下来,轻咳了一声,“走吧。”
见她方才失神的模样并不像作假,我拧了拧眉,暂时也不作他想,只速速地将她带到了左起第四间卧房内,便逃也似地匆匆走了,临行前还能闻到虞香草房内传来的一缕幽微的鸡舌香气,自空中飘忽而起,缠绕鼻尖,回味绵长。
……
第二日,灵栖正式开业。
上回客房血案的愁云惨雾已然随着时日的推移而逐渐散去,虽然并不算客盈满门,倒也有的一阵忙活,好不容易从一阵忙乱中歇下空子,却又见一人大摇大摆地从门外走来,我心里暗叫了声苦,又认命地迎去,走了几步却见进来的原是数日未见的清风。
清风身着着一袭甚是喜气洋洋的粉红色袍子,上头绣着簇簇的朵云纹,袖沿上又缝了一圈深色的细香滚边,乍一眼看去花里胡俏的不得了。亮色的缎面一看便知晓是前几日新裁的料子,然而却依旧被他穿得邋邋遢遢的,也干脆不束腰带了,只不经意地漏出了小半个肩来。嘴里还轻巧地叼着了个碧青的草梗,与身上的那件衣服很是相得益彰。
红配绿,倒是这厮一贯不羁的张扬做派。
我扑哧地笑出声来,又迎上去招呼,“嗨,疯子,好久不见,你可来了,新衣裳做得不错”
“那是自然。这么多天不见,若丫头可是想我了?”他被我这一句夸得得意洋洋起来,只“呸”的一声吐了齿间咬着的草梗,面上嘻嘻哈哈地与我打了个千儿,褪去了中元节前好不容易端起的几分肃穆正色,重新变得油嘴滑舌没个正形起来,“若丫头不想我不要紧,小晏晏可想我了?”
我笑容慈祥又飘渺,只好心提醒道,“邱五晏正在后厨磨刀。”言外之意是,这厮此时手上有凶器,若挑得这时候去招惹他,免不了又是血淋淋的惨案一桩。
“……”
清风面皮一白,显然是明白了,而后又重新尴尬地嬉笑起来,只信手一指,转了话风随口问道,“说来,坐在角落那儿独自吃茶的姑娘是什么来头?方才我进来时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你,正想与她打个招呼,走近了瞧才方觉得有几分异处,莫不是你的什么亲生姐姐?”
“什么亲姐姐?我哪儿来的亲姐姐?”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然而顺着他的指向回头望去时,才见得竟是虞香草摘了覆在面上的鲛绡,抱着一只茶盏,坐在那蹙着一双秀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此时一看,我才讶然觉得,她的容貌虽然与我大相径庭,但眉目间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特别是永远推脱不了稚气的五官,如何看都显得青涩非常,“她……”
难怪虞香草昨夜会说出那种话,现如今,就连我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所言非虚。
“什么?她什么?……哎,若丫头?若丫头?”旁边是清风用手在我眼前胡乱晃着,似乎想要把我拉回魂儿来,又喃喃自语道,“莫不是疯魔了去?……丫头,丫头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找谁赊酒赊花生米去哇!你死了我找谁探听我家小晏晏的情报啊!若丫头!”
我这才被那厮一声声的鬼嚎给引得缓过神来,忙解释道,“喔……那个是邱五晏的师妹。”又认真补充道,“我还没死。”……不过,估计时日无多了。
“师妹!”清风大抵是没有注意我后面特意补充的话,也或许是觉得我这般的认真解释太过可笑,只抓住了“师妹”一词追究,本一直懒散地眯着的眼里似乎精光一闪,微微缩着的身子也霎时直了起来,又强调性地认真问我了一声,“我家小晏晏的?”
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的眼睛瞪得这么大过,几乎要成了一对铜铃,唬人得紧。见他神色不对,我一时摸不准这一向这思想跳脱的疯子是什么个想法,只干笑道,“……对。”
于是清风纠结了,忧郁了,严肃了。在席卷了三盘花生米后,只见得那厮老神在在地摸着绞干净胡茬了的下巴,依旧保持很严肃的模样,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了三个字,“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