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应是花染那个等了她三年的未婚夫罢。
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但是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写一封布条尚且如此,不知他该会有多伤心?
我太息了一声,将布条按原位放好,又扯过了几枝树枝遮挡以防被雨雾侵袭。做完这一切,回转过身时,我看到了薛恒,他骨瘦如柴的手撑在腰上,臂弯环着一个古怪的圈,似乎被什么人挽着一般,穿的齐整青布长衫下的身形愈发显得孱弱纤瘦。
他看见我,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又抬首凝望了一番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榕树。
我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往回走,却听到了清风的声音,却是在跟薛恒言语,一上来便是突兀的一句,似是严厉地斥问,“你竟然把他也带来了?”
清风平日都是和和气气的,鲜少用这种不善的语气跟人说话,特别对方还是平日里跟他来往甚好的薛恒。话里的“他”是男?还是女?我心里疑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清风话虽是对这薛恒说的,可眼神却飘忽向一边,我揉着眼睛再次看去,薛恒身边还是一片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纵使我在一旁觉得这样的奇怪,薛恒却是了然他意思一般地点点头,哑着嗓子轻轻道,“总归是要来看看的。”
清风皱着眉,冷哼了一声,咄咄逼人,“你已经有选择了吗?你就这么不把你的性命当一回事?”
“谢谢清风兄关心,”薛恒拱手弯腰拜了拜,身子却一个不稳差些跌到地上,好半天才终于恢复了平衡,他咳了几声,脸色愈发灰败,语气却仍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定,“但恒的选择,从未更改过。以前不会,以后自然也不会。”
“哼,自作孽,不可……罢了,”清风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肩,可是目光却游离在他孱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倒下的身子上,又缩回了手,转而拱了拱手,“期望下回还能有机会,与你饮上一壶酒。”
他的语气太过沧桑感伤,几乎都要让我觉得那是对着墓碑在悼念。
而薛恒扯开一缕苦笑,也虚虚地托着身子,强行回了个礼,“同清风兄。”
“告辞。”清风的眸色一深,复又加重了语气道了句,“保重。”
“一定。”
清风一挥袖,冷着张脸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似乎并未看到我一般,只余了他身后飘起的衣摆借着疾风自我脸颊掠过。
我又回头看向薛恒站着的方向,他依旧抬头看着那棵榕树,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他那一向黯淡清冷的眼里却乍然流转过几分烟花般绚烂而凄凉的颜色,然而还未等我细看,他似乎左肩微微一歪,似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姿势,转身虚浮地缓步离开了。
我看着薛恒稍显踉跄的背影,心里有些惘然。
他这是在悼念谁,曾经提亲过的花堇吗?可明明又不像,他的眼中确实藏着情绪万千,有愧疚,有怀念,有痛苦,可偏偏并无爱恋。
番外·花琦篇(一)
长久以来的游魂生涯里,她常常会在想,自己如今的状态算是活着的还是死了。说是活着,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出生不满三日时,便因为一场经久不退又无人理睬的高烧夭折了,说是死了可她明明那样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着,这样的情绪甚至比有些尚缓着一口气的世人还要强烈。
作为一个怨念和灵力都称得上高强的婴灵,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还可以在这个人世间寂寂无聊地待个那么千八百年。
然而很可惜,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复仇,是让温热的血液在漫长到差些不识初衷的仇恨和寂寞孤单中开出一朵美艳而浓烈的阿芙蓉。
阴寿十五年,她玩心大起,只现了身潜进花染的闺房,站在正梳妆她的身后,弯下腰在铜镜前为她笑着戴上一支珠花,正与她互称好姐妹拉话家常之时,花堇正巧折了一枝桃花推门进来。花染看看花堇,又惊恐地看着她,霎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她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冷眼看着花堇急急抱着她的姐姐惊呼叫人来,撇了撇嘴,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扬长而去,由得她们姐妹情深。
真不识趣,她好歹也算得上是这花染的妹妹,怎见她便如此慌张。
那场拙劣而小儿科的恶作剧让花染病卧床上整整一个月半。自那之后,她的父亲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急急忙忙地不知去哪里花了大笔钱请了什么鬼道士来。那半桶水的道士欢欢喜喜地收了钱,自然愿意卖力干事,仅用一夜便用毛笔沾了提炼精纯的朱砂,写了形似鬼画符的玩意儿百八十张,唤人贴到宅子里的各个地方,防范于未然,甚至于后院新修的水井也不可幸免。
她隐了身形,大大咧咧地蛰伏在内堂的房梁之上,根本不畏符咒的束缚,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纷杂忙碌着,黄纸那沧桑的颜色连她看得都眼晕,难为他们居然能日日看下去。又见她的父亲依旧满脸的惊惶防备,她只觉得好笑。
她岂是这种破玩意儿就能降服的?
闲来无事,渐渐地又觉得乏味可陈,她坏心眼地从房梁上长长地垂下衣带,随意地撩拨了一下一个经过的小伙计的脸颊,那个小伙计却如被雷击一般,回过神来时才以刚变声的青涩嗓音尖叫着“有鬼啊”便一把散了手上的大叠符咒黄纸,拔腿跑开了。
她笑得愈发开怀。
花染病好后三月便已订了夫家,是一个家道殷实的人家,未婚夫一表人才,英武博学,看花染时温存而热烈的目光差些能绽放出耀眼的星火,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今夜前头正在举办定亲宴,邀了全镇的人来凑热闹。她此时心情正好,也不打算去捣乱,闲去后院端详那所谓的“符咒水井”时,刚不屑撕下一张黄纸,耳边便突然响起一句问话,“你是谁?”
她是谁?她一愣,乍然有种被抓包了的心虚,张望四周再无别人,只余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带笑看着自己,她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没来得及隐下身形,待自发看了自己的手俨然是一片透明后,又怀疑是这个走一步喘三喘的病秧子实则是误打误撞胡言乱语地碰上了。她正欲绕到他身后想吓一吓他,以示故弄玄虚的教训时,那个问话的男人却是突然转过了身来,灿若繁星的眸子盯着她张皇的脸庞,忽的温文地拱手笑道,“姑娘,怎么?”
这下她彻底傻眼了,“你……能看得到我?”
那个男人突然笑出声来,左边嘴角旁嵌着的酒窝深深,给苍白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活色,显得有生气了些,“姑娘你一个大活人就站在这里,在下为何看不到?”
大活人?她挑了挑眉,有意无意地松开了攥在手心的一条绢帕,趁着风把绢帕吹到他身上时,她伸出手假意探去,不禁了然。万中选一的天眼者,难怪能看得到她。可是看这番形势,这位仁兄似乎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能力尚不明状况。
也好。
正思量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手修长,正好能箍住她细窄的手腕,不经意间皱了皱眉,明明放在别人身上显得浮夸轻佻的语言从他口中说出却是极清晰的一字一顿,认真无比,“明明近来天气还不甚寒冷,姑娘的手怎么这般冰?”
因为我是鬼呀她眼角微挑,虽然并不厌恶他突兀的触碰,却还是识时务地轻快抽回了手,对他笑得甜美如花,“大概是因为……心静自然凉。”
他对她敷衍的态度不以为意,“在下薛恒,姑娘可是花掌柜的千金?只是不知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如果我是花染,将要嫁为人妇,你也敢来招惹我?”她亭亭地站在那里,眯着眼对他开心地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心里觉得很是有趣。花掌柜的千金……大抵她也算是吧。
他还要再问,前头有胭脂铺的一个小伙计探来后院扯着嗓子喊,“薛大夫,快过去!大伙儿都在祝酒呢!就差你一个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薛恒提高声调应了声,却禁不住气滞,弯下腰咳了一阵,待抬头看去,后院已一片空寂,只余下刚才那个喊他过去的小伙计站在门口候着他,“……姑娘,在下先走一……咦?怎么不见了?”
小伙计看着他四处寻觅的动作,乐不可支地揶揄道,“薛大夫,您莫不是方才出来透气给透糊涂了,这里哪儿有什么姑娘呀,明明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呀,说来您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前头花家二丫头也出来敬酒了,那模样呀跟她姐姐一模一样,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快前去看看!以您的声望,指不定还能向花掌柜提亲呢!”
“你真的没看到?可是刚才……罢了。”他疑惑地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后院,轻叹一口气,便随小伙计逐步走出了后院。
待他的脚步声远至听不见,她才提着裙摆从榕树交错的茂密枝桠散下的树须阴翳中走出来,轻轻地迎着鸟鸣风声道了一句,“我是,花琦呀。”
然而他不会听到了。
大堂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派纸醉金迷的模样,过得跟自家女儿要嫁人一般欢喜。花染一袭水红色的罗笼裙,端坐在侧席上,享受着众人的祝贺。金箔花钿,蜜蜡手钏,仪态端庄。镶金玛瑙的耳坠在她精致小巧的耳垂上随着颔首微笑而微微摇动着,在烧得正是好时候的簇花高烛下流转出一片迷幻的流光。
而她溜进了宴席,自得其乐地顺手偷了一壶佳酿,躲在一边无人的角落里自斟自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欢欣安乐,惬意娇慵得几乎要这么两眼一闭就此睡过去。
正兴起的花堇无惧一向古板的父亲那紧锁着的眉,大大咧咧地四处代替长姐与人敬酒,咧着嘴咯咯笑起来时慧黠得像只偷到食了的小猫,敬到薛恒那一桌时,他却突然抬起头来,眸光一闪,对她笑道,“原来,姑娘你真的是花家二小姐。”
花堇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似乎对他语气中莫名的熟络意味有些疑惑,正欲开口询问,余光却又不自觉地瞟了眼一边正黑着一张脸对这里虎视眈眈的父亲,便不敢造次,只好轻轻地放下了酒杯,规规矩矩地轻施了一礼,装模作样地客套道,“花堇见过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