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1 / 1)

饶是眼下他跪在殿中的一片阴影里,额间、手背已然渗出了大量的汗液,只这么一会儿,他脸上的血色褪尽,连唇色都发青了。

这样的病症众人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和谢容与一样的心疾,因不堪背负的过往而生,真实的梦魇攫去人的呼吸,无以复加的自责里滋长出恐惧、惊悸、甚至幻觉,逼着人失去神志。

唯一的不同,谢容与是无辜的,所以他最终慢慢走了出来,而张正清有罪,于是他病入膏肓。

张正清颤声与赵疏求情:“官家,这一切皆是罪人之过,罪人早该站出来。罪人愿意承担一切责罚,也愿意将真相说与宫门外等候的百姓,还请官家……还请官家宽恕岫弟。岫弟他虽然做错了一些事,但他的本性是善良的,无论是去年带宁州的百姓上京,还是,还是与曹昆德合谋,他从没想过害人,也从没有害过人,他只是太想修筑洗襟台了,他是太想念我们的父亲,是故……”

张正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远岫一阵暗哑的笑声打断了。

“父亲?”张远岫的声音充满讥诮的冷意,“我早就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了,把我养大的人是你!教给我‘洗襟无垢’四个字的人是你!我重筑的这个洗襟台是为了父亲吗?不,是为了我骨血相连的兄长,为了完成他的夙愿!可是你却,你却……”

如果说老太傅提及张正清为了把登台的日子延后,连夜驱走通渠劳工时,支撑张远岫多年的信念已经破碎。

那么张正清出现在大殿之上,那座早已重筑在他心中,无垢的洗襟台彻底崩塌腐坏。

“原来忘尘竟是这样的意思,你想让我忘却的不是沧浪洗襟的过往前尘,而是洗襟台的残垣断壁下沾着罪孽的烟尘,你连让我忘尘都是自私的,诉诸你自己的悔恨!”

张远岫寒声质问,“既然如此……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先生拿名额救了士子,既然你早就打算不在登台之日登台,甚至不惜驱走劳工令水渠淤堵,你最后一次离开时,为何要告诉我‘故人已逝,前人之志今人承之’,为何还要说‘洗襟无垢,志亦弥坚’?!”

张正清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的确是他一念之差,才让张远岫在这一条路上走了太远。

后来宁州百姓请愿致使药商被害,脂溪矿山爆炸张远岫取走罪证,乃或是今日士子义愤百姓围堵宫门,都是他重蹈他的覆辙。

张正清说:“岫弟,你听我说,所有的一切皆是我一人之过,你只是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远了一些,我都听先生说了,你从来不曾害人,甚至救过人,帮过人,那个姓薛的工匠,还有温阡之女,他们都是得你相助才活了下来,你还能够回头,你……”

不等张正清说完,张远岫闭上眼。

“太晚了……”他说,“太晚了。”

种树人伐树,过河人沉桨,筑高台者亲手拆去底柱,夙愿被彻底焚毁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昨日种种都变得荒唐可笑,张远岫随后睁开眼,狠毒又慈悲以渡地说:“你当初不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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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再度归于寂静。

许久,唐主事问:“官家,眼下可要发告示告昭天下?”

殿中无人回答。

浓夜过去了,天色即将破晓,然而,饶是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却这样无奈。

它是越过洗襟,跨向青云的每一步,是从先帝、老太傅开始,再延升往下,其中每一个人或是罪该万死,或是情有可原,都不是无辜的。这样的真相说出去,谁都不会知道世人将会作何反应。

只是,殿中的诸人想,与其让青云累积于高台聚沙成塔,直至最后不堪重负,是时候该有一只手来拂去尘埃了。

刑部尚书先一步上前,“官家,臣愿意前往宫门,解释洗襟台坍塌的前因后果。”

大理寺卿亦道:“官家,臣愿随刑部同往。”

赵疏看向余下人等:“其余爱卿的意思呢?”

徐姓大员迟疑了一会儿:“如实说……吧?”

唐主事道:“那就说。”

谢容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直守在殿外殿前司禁卫于是单膝跪下,“官家,末将昨日午前已派人去北大营调集全数殿前司将士,眼下他们俱已赶到紫霄城外,末将等一定严加防范,力保百姓安危,京中必不会生乱。”

赵疏重回龙案:“刑部、大理寺听令,朕命你二人随昭王前往宫门向围堵在此百姓如实解释洗襟台坍塌的全部因果,包括长渡河一役朝廷主战主和的取舍,劼北遗民安置的功过,并携太傅、罪人张正清同往;御史台,立即草拟相关告示张贴城门,并说明有关洗襟台一案嫌犯的处置结果,待此案审结后,朝廷再发告示昭告天下,另外”

赵疏移目,看向殿外单膝待命的禁卫:“殿前司。”

“末将在。”

“整军。”

随着最后两个字干脆利落地落下,宣室殿门大敞,谢容与带着刑部与大理寺率先退出殿外,随后是余下大员,他们步履坚定、有条不紊地奔赴各处,整军的号角很快响彻禁中,玄明正华轰然开启,随后是第二重宫门,第三重宫门,与此同时,四野也慢慢鲜亮起来,落了一夜的雪,原来天早就放晴了,青唯立离开大殿抬目望去,刚到卯时,居然有晨曦穿透薄薄云层洒落下来。

真好,青唯想,天色昭明。天亮了。

第207章 第二零七章

(半个月后)

上京在破晓的第一缕光中苏醒过来, 几场雪过后,连着多日都是晴天,明净的天光让人的心境也跟着敞亮,整个城都是热闹的, 流水巷几乎里里外外全是人, 吆喝声、叫卖声, 自晨起就络绎不绝, 城门口排着出入城的长龙,好在大案将结, 已经不必查得那么严了。

德荣将一盒留记的糕酥交到顾逢音手上, “天儿听说义父爱吃这家的点心, 一大早特地赶去流水巷买, 他难得细心一回,义父拿着路上填肚子。等京中的铺子的账算好了, 我让人连账本带余下货物,一并捎去劼北。”

顾逢音本来想把上京的铺子交给德荣打点的,但是德荣说, 他今后可能不会久留京中,顾逢音只好把铺面关了。

青唯让朝天将毛毡、几身新制的厚袄交给随行管家,对顾逢音道:“行了,顾叔, 天气冷,您路上多加小心, 我就不远送了。”

顾逢音眼下已经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闻言受宠若惊道:“少夫人当真客气了, 其实老朽不是第一回 去北边, 劳您亲自为老朽添置这么多东西。”

青唯莞尔:“顾叔到了劼北记得来信。”

顾逢音是临时决定去劼北的, 墩子死了,他留给墩子的那一份家业没人接手,京中的铺子德荣和朝天又不要,顾逢音这些天反复思量,心道罢了,自己老归老,所幸身子骨还经得住折腾,从前他收养遗孤,把劼绸运到中州,再从中州贩向大周各地,以为这样就是帮了劼北,而今想想,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半生攒下许多积蓄,临到头了他想再拼一把,从前他是把劼北的货物贩向他乡,今后他要把他乡的货物带去劼北。

几人在城门外说了一会儿话,趁着日头还早,顾逢音很快启程了。德荣牵来马车,“少夫人,回家吗?”

周遭的日色鲜亮极了,青唯想了想说:“不回,四处走走。”

她穿着御寒的斗篷,但是斗篷没带兜帽,所以她一张脸就这么干干净净地露在外头。她生得很好看,叫人见之不忘,一旁有官兵路过,似乎认出了她,但官兵什么都没说,驱马离开了。虽然朝廷最终的判决还没下,京中的官员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已不再有人对海捕文书上的温氏女喊打喊杀了。

许多年,青唯从没有像眼下这样不避不藏地走在大街上。

朝天小心翼翼地请示:“少夫人,城东新开了间兵器铺子,小的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