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1 / 1)

这话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如何才能做到让“洗襟”二字,重回百姓们的心间?

“此事做起来其实不复杂,最难的一步,就是让这些士人静下来听我们说话。

“臣不才,因出身缘故,与京中士人交好。此次回京后,臣领受朝廷之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期间听说京中有士人大肆宣扬当年长渡河一役另有内情。臣于是命人暗中追查是谁在误传流言,煽动情绪。”

“居然有这样的事,张大人为何不早说?”

张远岫温声解释道:“张某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何况臣追查不过几日,直至昨天夜里才拿到了证据,发现原来是以袁四为首的几个士人在作祟。”

他说着,呈上几封信函,“这是在袁四的宅子搜出来的手书,皆是他与另一个人的通信,信中交涉的正是如何掳走商人顾逢音、逼他写下血书、作证劼北一役另有内情的筹谋。另一人是谁不详,不过臣适才在拂衣台下等候面圣,听大理寺的人说,士子闹事极可能为曹昆德所筹谋,内侍墩子昨夜出逃宫外,想来袁四的通信人,应该正是墩子。

“只要以这些信函为证,揪出袁四,告诉士人他们今日聚集宫门之外,其实是被人刻意煽动,他们至少会冷静下来听我们说话。这是第一步。

“不过,这么多百姓聚在宫外,朝廷不给一个说法说不过去,且据臣推测,我们拿出信函,虽然能让多数人冷静下来,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因此更加愤怒,毕竟劼北之苦是事实,名额买卖也是事实,朝廷想要安抚士人,必须立刻告知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张远岫说着一顿,从衣襟上摘下一片附在此处的雪花,声音淡淡的,“譬如臣的手中之物,远看是雪,近看是冰,待片刻过去,它会化成水,等它落在地上,半日后去看,它便要消失不见,变作一团虚无。有人问臣适才从衣襟上摘下了什么,答案是雪,可臣要说它是冰、是水,甚至什么都不是,就是错的吗?”

“所以真相也是一样千变万化,端看你站在何种角度去诠释。

“洗襟台也是如此。当年人们看洗襟台,看的是投江士子的赤诚,战亡将士的英勇。今日人们聚在宫门口,他们看洗襟台,看的是名额买卖的龌龊,看的是战乱之后劼北人的疾苦。所以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名额买卖的龌龊、劼北人的疾苦,从洗襟台上剔去,让无垢的‘洗襟’二字重回人们的心间,甚至比过往的位置更高,高到不容诋毁不容质疑,这就行了。

“怎么做?第一,洗襟台名额买卖,重在买卖二字,据臣所知,买卖名额的人,只有曲不惟一人,至于他背后有谁,朝廷先行不追究,只称是曲不惟徇私枉法,故意玷污洗襟二字。”

唐主事愣道:“张大人这意思是,先不追究章鹤书章大人了?”

张远岫看他一眼,没答这话,继续说道:“第二,劼北遗孤的疾苦是事实,这一点任凭朝廷如何辩说都无法改变,只能承认。不过承认也有承认的方法,臣适才已经说了,当年百姓们支持修筑洗襟台,支持朝廷的决议,是因为士子投江的壮烈,因为‘沧浪水,洗白襟’。劼北遗孤受苦,朝廷或许鞭长莫及,地方官府或有失察之处,但洗襟台的登台士子没有。换言之,朝廷可以错,‘洗襟’始终是无垢的。

“臣手上有家兄生前,上书给朝廷,请求安抚劼北遗孤的手书,还有家兄与几个登台故友当年节衣缩食,救济劼北难民的凭证。

“如果长渡河一役是主战与主和的取舍,那么家兄与登台士子后来的作为,就是沧浪洗襟的后人,为劼北所尽的绵薄之力。朝廷或许忽视了劼北人,但被沧浪水涤过的后人没有。

“人们太愤怒,他们都忘了,往事不可追,所能改变的只有当下与将来。当年劼北受苦的人已经不在了,劼北的疾苦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能换来的,想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朝廷的低头。他们想要低头,朝廷就给他们。低完头,‘洗襟’二字更加干净,也证明了朝廷重筑洗襟台这个决策并没有错,这不但朝廷的决心,也是朝廷的悔悟,所以朝廷才要筑高台,祭奠沧浪洗襟的士子,甚至要在那高台上立下丰碑,刻下投江士子、登台士子的名字,让世人永远记得他们,缅怀他们才好。”

第204章 第二零四章

刑部尚书问道:“张大人这意思……就是让朝廷承认, 当年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选择了抵抗蛮敌,的确有愧于劼北人, 事后虽然力图补救, 由于朝廷鞭长莫及、地方官府失察种种原因,以至数名劼北难民未能得到妥善安置。但是朝廷愧对劼北,沧浪洗襟的士人不曾,当初士人投江, 是为了不折国骨, 让大周久安于世;后来以张正清为首的士人节衣缩食接济劼北难民, 是他们帮助劼北做出的表率。当初朝廷修筑洗襟台, 或许只是为了纪念沧浪洗襟的赤诚,而今朝廷重筑洗襟台, 却是悔悟当初取舍之间牺牲了劼北的安稳, 因此,才更要以洗襟士人为楷模, 为他们筑高台, 立丰碑?”

“张大人这好主意好!”适才那名徐姓大人接话, “正所谓人无完人,朝廷也不可能事事周全,但是朝廷早就先所有人一步意识到了当初的决策有愧于劼北,而重筑洗襟台, 正是朝廷得知了士人接济劼北后,悔悟自身,做出的决定!‘洗襟’二字一直是无垢的, 后来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 也是为了洗去‘洗襟’二字上沾上的尘埃。只要按照这个方向去解释, 那么嘉宁朝后,朝廷迄今为止的决定都没有错,只要低一个头,人们自会重新以‘沧浪江,洗白襟’去看待整个事端,今日的洗襟台,是为投江的士人,与他们的后人而建的,人们的怨怒平息了,‘洗襟’二字更加高洁,今日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张远岫合袖拜下:“官家,臣甘做使者,去宫门与士人与百姓们交涉。”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是士大夫张遇初之子,是登台士子张正清的胞弟,老太傅是他的恩师他的养父,而今他将要娶仁毓郡主的消息传遍上京城,人人都在说,他将是下一个谢桢。

然而还不待赵疏回答,殿上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不妥!”

青唯直视着张远岫:“这就是张二公子这么就以来的目的吗?把士人们聚在这里,给出一个你希望他们知道的答案,然后让洗襟台变成彻底纪念洗襟士人、登台士人的楼台,永立世间?”

她朝赵疏拜下:“官家,民女认为张二公子所言不妥,这个方法看似能解决眼前的难关,实则是在避重就轻,至少至少洗襟台坍塌的真正原因,我们尚不清楚,难道只是因为何鸿云偷换了木料?曲不惟说名额是从章鹤书那里来的,那么章鹤书的名额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翰林,那翰林为何要把名额分出去?这些因果缘由我们通通不知,这就去对人们解释,我们究竟在解释什么?解释我们希望他们看到的真相吗?官家忘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的案子是怎么被挖出来的了,那是因为真相被埋在了尘埃之下!张二公子的方法,涤净了‘洗襟’二字、安抚了士人、给朝廷铺了后路,可他唯独忘了一点,就是真相。或许由他去交涉,民众之怒可平,拥堵在外的人群会散去,但民女知道,如果此时此刻,民女也站在宫门外,听到这样一个说辞,民女一定是不甘心的!”

殿上有人很轻地冷哼一声,大概想说青唯一个江湖草莽,只知道说空话,不知道懂得权衡利弊,不过碍于谢容与在,没把这话说出口。

赵疏问:“听温氏的口气,可是知道些什么?”

青唯想了想,揖得更深了一些,“官家,民女请与张二公子对峙。不过民女规矩不好,有些话说出口也许不敬,请官家相信民女绝非故意冒犯。”

“但说无妨。”

青唯点点头,转身逼视张远岫:“张二公子,在你心中,先帝为何要修筑洗襟台?是为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吗?”

不等张远岫回答,她径自道:“不必你说,答案我们都知道。咸和十七年,沧浪士子投江,还是太子的先帝深受震动,立志振兴大周,他登极以后无一日不勤勉,创下丰功伟绩,仅十年便让大周从咸和年间的离乱走向盛世。先帝也是人,他自得于自己创下的盛景,但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筑丰碑,所以怎么办呢?他想到了修筑洗襟台,所以这座楼台在当时,除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纪念长渡河战亡的将士,更是为了纪念先帝的功绩,纪念他这个大周开朝以来的第一帝王!”

“那么我再问张二公子,你想要的洗襟台是什么?”

“你想要的洗襟台”青唯看着张远岫,声音透出一股冷意,“是一座跟先帝无关的,剥离了一切皇权外衣的,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丰碑。换言之,你希望它是纪念你父兄的。”

“重筑洗襟台,并不完全是你的目的,重筑一个只为纪念士人的高台,这才是你的目的。你不希望百年后,有人看到这个高台,第一个想到的是先帝,你希望他们想到的是那些投江的士子的壮烈,甚至这些士子每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了,所以你选择了与曹昆德合作。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希望的是洗襟之台高筑,而曹昆德,他分明是憎恶这座楼台的,因为他认为是沧浪士子投江,才让劼北人饱受苦难,你们的目的明明截然相反,为何会互为同谋?而今我明白了,曹昆德的目的,恰好是你的一个契机,只要将劼北人的苦难掀开到世人面前,就能换来朝廷的低头,朝廷只要承认当初取舍之间,未能妥善安置劼北人,就能把先帝的功绩,从洗襟台上抹去。你说‘朝廷有错,洗襟的士人无垢’,‘今日的洗襟台只为当初的投江士人而筑’,这一切不正是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吗?”

“你适才还说,你是因为回京后,领命追查士子游街闹事的根由,才查到了刻意煽动士人的袁四,这话是真的吗?

“根本不是。你早就知道袁四,你甚至早就知道曹昆德、墩子想要做什么,但他们所做的正合你意,所以你们没有阻拦他们。你说你搜到了袁四和墩子的通信,这还需要搜吗?曹昆德养隼,隼帮他往宫外送信,可曹昆德久居深宫,他的隼如何认得去往大周各地的路,不是你的人帮他在宫外驯隼吗?对你来说,取得这些信函易如反掌,你只是秘而不发,等待最好这的时机罢了!”

“何鸿云的案子里,你带宁州百姓上京,逼得朝廷重建洗襟台。曲不惟的案子里,你知道名额买卖的内幕泄露,京中势必群情激奋,你任由曹昆德在后方布局,甚至不惜答应迎娶仁毓郡主,成为士人心中的下一个谢桢。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日士子聚集宫门,对曹昆德而言,是揭开劼北疾苦的时机,对你而言,何尝不是把先帝之名从洗襟台洗去,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的机会!”

青唯的话如金石坠地,声声叩人心扉。然而张远岫听后却笑了,他的笑一直是温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微弯的唇角却带着一丝讥诮。

他也许根本不在乎旁人看出了什么。

“温姑娘说得不错,曹昆德的筹谋,我的确早就知道。”

张远岫的目光清清淡淡的扫过众人,“可是这又如何呢?眼下士子百姓围聚宫门,想要解决事端,除了让‘洗襟’二字无垢,难道还有第二个解吗?

“至于朝廷想要治臣不敬先帝、私通宦官的罪,待今日事结,在下任凭处置就是。”

“再说,”张远岫问道,“就算我想筑一个只为纪念投江士子的洗襟台,有错吗?

“让洗襟二字更加无垢,有错吗?”

“不去追查真相的全貌,只给人们看你希望他们知道的半幕,不是错吗?”这时,殿上响起另一个清寒的声音。

谢容与缓步上前,在张远岫跟前顿住步子,“纵容他人恶行,刻意煽动士人情绪,不是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