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1 / 1)

就好像哪怕他不给曹昆德写信,温小野还是会上京;那个在黑暗中沉眠的昭王还是会睁开双眼,揭下面具;而蛰伏在深宫中的帝王,静待时机到来,还是会揭开旧案的一角。他们已经各自走得太远。

张远岫看完半个时辰书,出了书房,天上的云层竟比白日里更厚了,低低地压在穹顶,沉得像压坠下来。

快要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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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落,周遭就清朗了许多。上京城一扫前几日阴云密布的阴霾,看着天穹放亮,似乎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这日雪一停,江家便也热闹了。人还没走近,东院里就传来说话声,“竹枝三捆,木柴两捆,米糊装了一整罐,奴婢和留芳穿破的袄子也带上了。”

“够了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干净又清澈。

“足够了,少夫人。”德荣道。

“行,走吧。”

几人没从正门走,而是从东院的侧门出去的。德荣是长渡河一役的遗孤,蒙顾逢音收养,才不至于饥寒交迫。自己受过苦,便想着为他人挡风雨,路上遇到乞儿,总会施舍一二,当年在中州,他和朝天勒紧裤腰带,给小巷口的病老叟送过三年馒头。京中富庶,他们又住在官邸,需要帮助的人少了,德荣便喂起野猫。他在江家住了几年,这附近的野猫都认识他,一到冬天便来跟他讨吃的。野猫很灵性,知道他是大户人家的下人,绝不跟着进府,吃完东西“喵呜”一声便离开了。

今年的初雪来得急,云头在天上酝酿了几日,仓惶间落下,把野猫后巷的窝给压折了,德荣说要给猫儿搭个新窝,青唯朝天几人便跟着一块儿去。

谢容与远远看过去,几个人动作利落,尤其是青唯,她似乎得了温阡的真传,手很巧,不一会儿就把窝棚搭好了,野猫见是德荣在,其中一只没有走远,就在一旁舔爪子,它竟是第一个瞧见谢容与的,叫唤了一声。

青唯下意识别过脸去,见是谢容与回来了,她将手里的破袄交给驻云,嘱她铺进窝舍里,起身拿帕子揩手。她今日穿着襦裙短袄,明明厚实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却显单薄利落,可能因为她瘦。谢容与却知道她并不太瘦,至少脱衣之后抱起来,该有肉的地方都是有的,跟她这个人一样,富有勃勃生机。

谢容与把袖炉递给她,看着她因为专注微微泛红的眼角,笑道:“小野姑娘‘差事’忙完了?”

青唯点点头,“这里办好了,待会儿还得扫雪,我几日没练功夫,院子里雪都积起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早几年她没人庇护,都是凭真本事活着,练功夫几乎从不偷懒。这些日子为何懈怠,原因只有谢容与最清楚。

朝天适时过来:“少夫人,那小的扫雪去了。”

“快去快去。”青唯道。

谢容与牵了她的手,跟她一起往院子里走,他今日一早去了廷议,本来该回衙门,外头有差事要办,正好要路过江家,便回来看看她,“过会儿我就得走了。”

“小野。”谢容与顿住步子,“今早我去宫里跟母亲请安,我母亲说,她想见你。”

青唯正待将袖炉交给留芳拿着,还没递出去,被这话吓得手一颤,袖炉往下跌去,她眼疾手快地勾手接住,望着谢容与,“长公主要见我?”

她上一回见到荣华长公主是意外,因为她擅自闯宫,当时长公主待她颇严苛,一连好几问也有些咄咄逼人,她总觉得她给长公主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青唯心里有点发毛:“长公主为什么要见我?”

谢容与觉得好笑:“她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娘子,不该见么?”

第189章 第一八|九章

“该见, 可是……”青唯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与长公主说什么。”

她有点怵她。

谢容与道:“一家人能说什么,一些家常罢了。我母亲可能会问问辰阳那边纳采、纳吉有什么规矩, 岳前辈有什么喜好,到时我会陪着你的。”

纳采、纳吉这些,不是成亲才有的礼俗么?

青唯道:“可是我们都这样了, 还用得着问这些么?”

“我们怎么样了?”谢容与的声音含着笑意,握着青唯的手稍稍紧了些。

他总是适可而止,顿了片刻道, “不管怎么样,当年结亲用的到底不是你我的姓名,眼下再结一回不方便, 该有的体面不能短了你, 至少该把聘礼补上不是?”

他又笑了笑,“也不是今日就见, 我母亲近来住在宫中,不方便回公主府。”

这事青唯听说了,皇后身怀六甲, 后宫诸事都落到荣华长公主身上,得闻还能缓个几日, 青唯不由地松了口气。

回到东院,院中厮役呈上一封信函, “公子, 劼北的来信。”

信上字迹潦草, 收信人写的是谢容与, 信却直接寄来江家, 显然是岳鱼七的。

青唯和岳鱼七在中州分道而行, 青唯随顾逢音北上来京,岳鱼七则赶去劼北查曹昆德。一别两月,岳鱼七该是打听到一些消息了。

谢容与顺手把信递给了青唯,青唯拆开来一看,“果然有曹昆德的信儿了。”

“信上怎么说?”

“还记得当年曹昆德流亡到劼北,遇到一个姓庞的恩人兄长么?这个恩人兄长全名叫庞元正,没他曹昆德活不下来。师父两个月前到了劼北,跟劼北人打听这个人,听那边的老人说,庞元正早在咸和十四年就死了。”

谢容与道:“咸和十二、十三年,劼北闹过大灾荒,那时候大周离乱,朝廷和各州府的救济粮有限,劼北民生多艰,甚至有易子相食的惨像,庞元正是因为灾荒过世的?”

“不错。”青唯点头道,“师父信上说,曹昆德早年被卖到劼北,得庞元正相助,七八年的时间,相处得宛如家人。咸和十二年,劼北灾荒,日子越过越难,三天未必能吃上一顿饭,庞元正觉得留在劼北苦无出路,便动了离开的念头。他当时已经成家了,除了发妻,下头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他的妻子当时又有身孕在身,他走不开,于是决定把离开的机会让给曹昆德。

“他觉得曹昆德念过书,人也异常聪明,只要有机会,将来一定有大作为。他跟离开劼北的骡队讨了一个名额,几乎掏空所有家底,为曹昆德凑了盘缠。当时的情况几乎等同于离开劼北生,留在劼北死。庞元正这个举动,等同于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曹昆德,曹昆德也许诺,等他到了京城谋得出路,一定会带庞元正一家脱离苦海。

“日子太苦了,单是上京这一条路,曹昆德就走了快两年,等他终于到了京城,庞元正已经过世了。不过曹昆德当时并不知道这事,他居无定所,劼北那边的人即便想给他写信,也不知道往哪里寄,何况他后来进了宫,与宫外几乎断了消息。一直到昭化元年,他晋了入内内侍省的押班,才有门路外宫外递信,但当时长渡河的仗都打完了。”

咸和十七年,士子投江,接踵而至的就是长渡河之战。长渡河一战惨烈,将军岳翀战亡,近三万将士牺牲,劼北一带更是哀鸿遍野。

谢容与问:“庞元正过世了,他的妻儿怎么样了?”

“师父信上正说这个呢,昭化元年,曹昆德听说庞元正离世,为了报当年的舍命相助之恩,拼命打听恩□□儿的消息。庞元正的妻儿直到长渡河一役结束后都活着,不过后来……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了?

谢容与直觉不对劲,正待唤人来问,德荣进来东院,听他们在议论劼北的往事,适时说道:“长渡河一战后,劼北一带的遗孤难民的不计其数,单靠朝廷的救济根本活不出来,后来还是义父来到劼北,才开启了民间商人收养遗孤的先河。”

这事堪称昭化帝上位后的第一桩政绩,民间商人收养劼北遗孤,朝廷作为回报,减免行商税,开通劼北通往中原各处的商路,这才让劼北从连续数年的灾荒与战乱中回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