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娘子怆然落泪,“要不是父亲懦弱,伏氏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吉贞倒有点同情,允她在玉京宫暂住。伏娘子感激涕零,吉贞道:“你旅途劳顿,早早歇息。”在偏殿外的围廊上低头想了一阵,走回殿中,却不见桃符,心道她是和庭望去外头捉知了去了,也没理会,走到案前将抄写的经文拿开,却见早先压在下面的诗笺不翼而飞,吉贞诧异,忙往案下去找。
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一惊,脑袋碰在案上,强作无事直起身来,果然看见温泌在门口,穿着一件灰扑扑不起眼的翻领胡服,指尖夹着她的诗笺晃了晃,说:“乍著薄罗偏觉瘦,懒匀铅粉只宜眠……夏天都快到了,你发的什么春情?”
吉贞看着日影里的人,有瞬间的恍惚,她立即横眉呵斥,“是发文思,不是情思,”她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又懂诗了?”
温泌长长的“哦”一声:“写诗就写诗,藏在经文下面干什么?”
吉贞不想看他,转身走入室内,口中怒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杵在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郡王未曾奉诏擅自进京?”
“微服出行,没人察觉。不过我刚才的确要走,”温泌淡淡道,见吉贞愕然回首,眸中水汽氤氲,他又嘴角一扬,说:“一来就看见伏氏在,我怕你又要按着头逼我娶她,不如趁早回去。”
吉贞含泪啐他一口,骂他快滚,“好大的脸。人家是怕郭佶逼婚,来这里暂避,你当是为你来的?”
“不是最好。”温泌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走进来把诗笺放在案上,看了一眼在榻边兀自生气的吉贞,忽然咧嘴一笑,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忍不住在她鼻尖一吻,顺势往下,含住吉贞嫣红的双唇。他的吻又深又急,吉贞有些不适,偏头拼命躲开,他濡湿的气息又往她衣领里钻,她绷不住笑了一声,伸手遮住他滚烫的嘴唇,不许他再往下探。
温泌在她掌心吻了一下又一下,眼里含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我来时你正在见伏氏,桃符那个蠢婢也不说清楚,我发了一通脾气,把她骂走了,现在可能躲在哪哭呢。”
吉贞道:“你去同她赔礼。”
温泌说不必,“赏她个女婿就够了。”
吉贞不快,“我的婢女,要你张罗?”
温泌嗤道:“你整天给我张罗,我不能给你的婢女张罗?”
吉贞脸色略淡,顿了顿,说:“伏氏被逼得要遁入道门,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娘子……是我对不起她,以致她误入旋涡。”
温泌凝视着她,摇头说:“她嚷嚷说要挂冠,你就觉得对不起她了。我为你疲于奔命,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对不起我?”
吉贞道,“你在范阳左拥右抱,一会崔氏,一会王氏,谁让你疲于奔命了?”
温泌忍笑,“崔氏脾气没有你大,骂人没有你凶,有些无趣。”
吉贞气得不轻,推他的胸膛,“放我下来。”
温泌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丝毫不放。拥抱着吉贞,坐在榻边,“再抱一会吧,”他柔声说,“一开春,契丹人又作乱,我在范阳太忙了,杨寂整天盯着我……我受不了,找个借口跑掉了,他这会怕要急死了。”
吉贞乜斜着他,微微一笑,“盯着你干什么?想要抓你去拜堂?”
“不拜堂。”温泌声音低了,在她脸颊上摩挲着,他说:“我这会谁都不想要。”
吉贞低头一笑,双手不再推拒,慢慢揽上他脖子,螓首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能给的,都给你了。公主的面子都没有了,你还喊叫什么?”
??今夕何夕(二)
娄氏起了头,翌日一早,更多的拜帖像雪片似的涌进玉京宫。
桃符料知吉贞不会起那么早,经过门口时都是轻手轻脚的。早膳放冷了,热水也晾凉了,她换过一盆,捧着巾栉,垂眼走进室内,听见帷帐后两个人在唧唧哝哝的说话,声音低到狎昵。
这还有的等呢。她心里琢磨,把冷了的早膳端起来,悄无声息走出门。
红通通的日头到了头顶,膳房里把下一顿都做好了。早上没吃,中午得饿得饥肠辘辘了吧?哪还有劲头说那许多话呢?桃符这回有把握了,捧着托盘又走进去。室内没声音了,她放托盘的时候,不经意往帷帐处看了一眼。
哎哟!桃符硬生生把差点发出声的惊呼咽回去,她丢下托盘,捂着脸忙不迭往外走。
帷帐无意中散开一道缝,桃符刚才那惊鸿一瞥,偏巧不巧看见了帐中的情形,她闹得面红耳赤,一直走到院子里,立在廊檐下用手扇了扇,又羞又臊。
这算什么呀?桃符心里嘀咕。恨的时候那样咬牙切齿的,好的时候又这样如胶似漆,连时辰都忘了。她一个未嫁的娘子,反正是闹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会哭,一会笑的,不累么?换成自己,不疯才怪。疑惑不解地思索了半晌,她摇着头,走到殿后园子里,见绿树生繁荫,池塘如碧玉,巴掌大的荷叶被暖风吹着徐徐在池面上打着转。
戴庭望正在树下射箭,嗖嗖数声,稻草束的靶子上就挤满了箭簇。
他转着手腕,快步走过去,把箭支从靶子上拔下来,又拉起了弓弦。桃符托腮坐在树下,先觉得有趣,还喝几声彩,后来便觉的枯燥,见戴庭望又往靶子走去,桃符把他拉扯回来,非要他“歇一歇”。
“庭望呀,”桃符像怜惜弟弟那样怜惜这个少年,“跟着殿下来这里,埋没你了。你是不是也闷坏了?”
“不闷。”戴庭望低头整理着箭支,他神色如常,“我愿意跟着殿下。”
桃符横他一眼,“我才不信。”
戴庭望没有辩解。这孩子太沉稳了,桃符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他比自己小。
她还在因殿下和武威郡王而怅然若失,很有心要把自己的所见所感跟人讨论讨论,可对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真是不合适。她只能自己憋着。
戴庭望把箭装回箭囊,也无所事事,一手托腮,望着池塘发呆。树影在他脸上轻轻地摇曳,恰似少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桃符瞅着戴庭望,有心要逗一逗他,“庭望呀,叫我阿姐。”
戴庭望没听见似的,眼睛还望着池塘,过了会,才说:“你不是我阿姐啊。”
桃符幽幽地叹气,“阿姐今年快二十岁了,可能嫁不出去了,嫁给你好不好?”
戴庭望吃了一惊,未及思考,下意识地说,“我不要。”
桃符原本是要逗逗他,可见戴庭望拒绝得这么迅速,她有点伤心了,“是嫌我比你大吗?”
“不是……”戴庭望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搪塞道:“我的亲事,要我父亲做主的……”
“也是,”桃符脸上阴转晴,笑嘻嘻地说:“我们庭望以后要做节度使的,亲事哪能随便?”转眼见有宫婢走来,桃符起身,随手在戴庭望脑袋上拍了拍,“放心吧,殿下一定会好好给你挑个美貌又尊贵的娘子的。”
戴庭望一脸郁闷,跟着桃符往回走,才到吉贞殿外,一眼瞧见温泌衣衫不整站在窗边,戴庭望立即脚步一转,往宫外去了。
“殿下?”桃符这回长了教训,没直愣愣往里冲,只站在门口出声试探。
“嗯?”吉贞应声。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带着慵懒的意味,如春睡后的海棠被碾碎了汁,甜蜜浓稠地沁至指尖。桃符红着脸掀起帷帐,见吉贞还面朝里拥被而卧,乌发流泻了满枕,勉强遮住大半光洁的肩颈。“殿下,”桃符凑到吉贞耳畔,一张嘴,自己耳朵尖都发烫,“快睡一天了,你不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