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1 / 1)

“朕知道了!请她同去就是了!”皇帝满腹怨气地说。

郭佶一看皇帝那个不情愿的样子便想打。他忍着气,又问:“臣请旨赴岭南增援神策军,陛下何时准奏?”

“陛下准奏。”徐采站在皇帝身侧,慢条斯理地说道:“数月前武威郡王请旨赴岭南讨贼,陛下今日也一便准奏。但,陛下亦有言在先,岭南一战,以神策军为主力,戴申为统帅,两位虽然位高权重,但此次出战,只是增援,凡事须听候戴申调遣,不得自作主张,若有违者,以军令惩处,二位可能答应吗?”

郭佶闻言,再好的隐忍功夫也没用了,勃然变色道:“陛下,臣年近六旬,戴申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要臣听他调遣?臣节度西川数十年,征战沙场近百次,还从未屈居人下,陛下要以戴申为主帅,是信不过臣吗?”

温泌有一阵没说话,听到这里,突然一阵闷笑,他乜斜郭佶,说道:“使君上次拿起刀,是十几年前了吧?西川久无战事,使君安泰惯了,心宽体胖,髋肉丰盈,骑在马上,还能如当年一般矫健敏捷?难道使君打算做个只稳坐中军帐的主帅?”

郭佶对温泌怒目而视,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怎么,武威郡王讥讽我衰老?你我何不出殿一比,看我这个痴肥的老东西能不能将你打落马下!”

温泌长腿一抬,作势就要起身,“郭使君可要说话算话,若我将你打落马下,你就乖乖做我的副将?”

郭佶哪肯真刀真枪地比试?他板着脸,冷哼一声,“要比也是出宫比,在御前动刀枪,你将陛下置于何地?”不忿被温泌贬低,他故意将温泌一打量,摇头笑道:“武威郡王要做这个主帅?我时常听说武威郡王年轻气盛,性情急躁,你来统领全军?别说陛下信不过,我第一个不服。”

温泌道:“不服就打嘛。”

郭佶眯眼道:“行军打仗不是两小儿斗殴,使君还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温泌嗤笑:“郭使君连赤手空拳斗殴都不敢,还妄想去迎战十万敌军?岭南湿热,遍布毒瘴,使君肥胖,若热着了,或是染了时疫,可没有药救命!”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吉贞冷眼旁观。温泌到底胜在年轻,人比郭佶高,嗓门也比郭佶高,脸皮极厚,挖苦起人来专挑别人的缺陷,尖酸刻薄得可以。眼见郭佶节节败退,吉贞蓦地开口,“听闻河东一役,武威郡王险些沦为戴申刀下亡魂,当着全陇右军的面落荒而逃,武威郡王要强行做主帅,神策军岂能信服?连普通士兵都不服,谈何治军?”

温泌一张脸霎时变得又冷又硬,僵了很久,他喉头一动,“托殿下福,”齿缝里迸出一句,“臣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行军打仗,最忌将帅不分,指令不明,诸镇联军,原本就容易各自为营,沦为一盘散沙。”徐采道,“两位争执不下,不论以谁为首,都难服众。依臣看,陛下可遣金吾大将军姜绍为主帅,统帅五千禁军。姜绍亦身经百战,性情沉稳,神策军,及各镇边军,都可听从姜绍指挥。诸镇联军,以禁军马首是瞻,陛下、殿下,郭使君与武威郡王,”徐采依次看向众人,“诸位认为臣的提议可有道理?”

姜绍为统帅,驱策诸军,也算名正言顺,总比被郭佶或温泌夺取统帅之权的强。事到如今,吉贞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说道:“这样很好。”皇帝对吉贞言听计从,也频频点头,“朕看这样很好。”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好处可捞?还得听姜绍指挥。可又实在没有理由反对,郭佶的热情瞬间降到最低,勉强道:“臣久疏沙场,年老体衰,可遣副将付尧臣同神策军一道自利州南下。”

徐采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紧逼上来,“郡王可要亲自统御平卢军?”

又要借我来牵制郭佶,又怕我压过戴申,从岭南讨半点好处,做你的春秋大梦!温泌“哈”冷笑一声,“禁军、神策军、西川边军,已经足够了,平卢军还凑什么热闹?御史之死,臣尚未脱罪,不敢离京。”

“武威郡王不敢离京,无妨。你染了风寒,又旧伤未愈,温泉水有滋养之功效,郡王何不随陛下到骊山行宫休养?”吉贞笑盈盈的,关怀备至的姿态,“郡王遣曹荇领一万平卢军赴岭南也就够了。”

好处半点没有,还要平卢军白白去给姜绍做垫脚石,温泌紧紧咬着牙关,一双眼睛猛然看向吉贞,亮得慑人,他道:“殿下要调遣一万平卢军?可以。臣只要求殿下一件事。”

徐采抬头,两眼沉静地看着温泌。

吉贞静了片刻,说:“郡王请讲。”

“我要徐采今夜来范阳进奏院来见我。”温泌要凌迟徐采般,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殿下答应,我就放曹荇带一万平卢军南下。”

吉贞皱眉道:“天子脚下,京畿之地,郡王要为泄私愤而杀人吗?”

“我不杀他。”温泌懒懒地说,他唇边含丝笑,欣赏着徐采脸上的表情,像头猛兽,肆意玩弄着爪下的猎物,“要干什么,我还没想好,也许只让他磕几个头,也许,割了他的舌头。”

“臣……”徐采迟迟才开口,正要说臣愿意,却听吉贞稳稳说声:“好。”他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看向吉贞,森森的寒气顿时从脚底窜到脊梁。

“好。”吉贞起身,说道:“先让曹荇出兵,徐采就去向你赔罪。”

温泌扬起下颌,“臣信不过殿下。先让徐采来赔罪,曹荇再出兵岭南。”

“要说信不过,宜应我信不过郡王。”吉贞澄澈的眼眸看向温泌,是揶揄,没有半点笑容,“前脚答应,后脚反悔。敷衍塞责,阳奉阴违……”

“够了!”温泌大怒。

吉贞扯了一下嘴角,“出尔反尔,是郡王的看家本事。我从来说到做到,当着陛下的面,郡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郡王放心。”徐采提起精神:“在下今晚必定到进奏院负荆请罪。”他口中含了黄连似的,还要竭力作出一副轻松状,“郡王,岭南遍地南金,平卢军南下一趟,兴许郡王在安南失窃的财货都找补回来了,何乐而不为?”

“我等你。”温泌的目光利刃一样,他杀气腾腾地对徐采指了一指。

??风起安南(十二)

徐采回到南衙的值房,他脑子里仍有些混沌,看了一阵耀耀的天光,苍苍的浮云,又漫无目的地摆弄了一阵案头的笔墨纸砚。值房内寂静,只有同僚翻动绢帛的声音,伴着墙角的刻漏,滴答滴答。

才晌午,离天黑还早。他摒弃了杂念,提起笔来,集中心神誊写皇帝的起居注。

他冥冥中有种感觉,岭南一战,应是国朝史上重要的一笔。狼烟未起,京城里这局棋已经杀得腥风血雨。而皇帝的言行又有什么可记录的?星罗棋布,尽在素手起止间。她原本不该出现在岭南一战的起居注中。

他绞尽脑汁,运用春秋笔法,将战前各方的勾心斗角粉饰得光风霁月。难得埋头书案一次,他不知时日悠悠过,摘录完一摞,揉按脖颈抬起头,见清原公主正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张誊抄好的成稿看。

“殿下。”徐采微怔,手放下来,举目一望,室内除了他两个,再无旁人,大概是同僚们见清原公主来,都躲避了出去。徐采起身,这是南衙值房,他该尽地主之谊,“臣为殿下沏茶。”

“不必。我经过这里,进来看看你。”吉贞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扭捏,她将起居注放在徐采案头,“这里头逢迎太过了。”

徐采没有否认:“臣是觉得……如实写,似乎太过不堪。”稍顿,他坦诚地说:“臣不忍写,不忍看。”

这话说出来,其实更不堪。吉贞笑了,“我知道你自恃才高,大概是看到蠢人就恨得牙痒痒吧?陛下是聪明的,只是年幼玩心重些。”

“是。”

彼此一时无言,墙角的滴漏“哒”一声轻响,两人不禁都扭头看了一眼。吉贞问徐采:“你下了值,就去范阳进奏院了吧?”

徐采点头。刚从紫宸殿回来时,胡思乱想了一阵,这会已经很坦然。在殿上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他认为还是应该让吉贞知道,“殿下,其实之前武威郡王要臣去请罪,臣本要说愿意的,被殿下打断了。”

“哦?”吉贞还以为他要交待身后大事,她看他的表情,“我知道……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

“臣不想让殿下认为,臣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并不怕他。”吉贞道,“你是文人,自有风骨。”

听到这句,徐采心中的窒闷顿时消散,仿佛夜里沉寂多年,突然窥见天光,他的眼里也闪耀着光彩,笑道:“其实,臣之所以答应,亦是因为知道武威郡王不会杀臣。冬至那日借酒装疯,这次难不成还装疯?满京城人的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

“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吉贞揣摩着温泌的性格,她觉得他时而鲁莽,也时而狡猾。最后吉贞也拿不准了,讪笑道:“他有时候犯起混来,比疯狗还不如。兴许不杀你,折辱一番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