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孙元让都生出了恍惚,觉得这是伏波使出的伎俩,是攻心之术。然而等他慢慢看过去,才发现有不少自己熟知的国度,譬如占据草原的戎狄,譬如史书上记载过的番邦,只是他认得的仅仅是万中之一,哪能想到,在这些番国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列国?
若天下如此大,他能占据的不过是一隅之地,一统天下岂不就成了缘木求鱼?
不知呆呆的看了多久,他才移开目光,看向图卷末端的那一行字。
“万国地图第七版,十年成此图,与孙兄共赏。天下如此广阔,一国之君尚不能掌天下,何况只是君王附庸?我志不在江山,而在人心,中国之患也不在边关,而在万里之遥,在延绵海疆。如今你不能守,便由我来守,望君多看此图,想想你我百年之后,天下会是何等变局。”
依旧是极细的笔锋,字字筋骨分明,还用了不少草书才会用的简字,可是见字如见人,就像那女子当面开口,把这段话扔在了他脸上。
原来她从不是不思进取,也不是无意皇权,只是她看到的世界,与自己不同。
人心,人心……电光石火间,孙元让想到了一个东西,“公善教”。他从来都没有弄清楚的玩意,如今却像是剖开在了面前。那是她用来争夺人心的东西,用公义和仁善,来抢夺那千千万的黔首黎民。
那自己有什么呢?只是轻徭役,低赋税吗?只是严惩贪官,清明治政吗?只是抗击胡虏,保境安民吗?这些手段可足够与她相争,争天下大势,争煌煌万民?
这一瞬,孙元让突然生出了动摇,万一天下都适应了“虚君”,都信奉了“公善”,他这一家一姓的天下,还能传下去吗?
然而很快,那抹动摇就被他挥去了。看着那巨大的画卷,也看着那铁画银钩的“万国地图”,孙元让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任由天下如此,他也要兴水师,聚民心。他们二人终有一天会一决雌雄,只是,不是现在,不是此时。
他如今还无力控制海疆,那就没必要跟她硬拼,便宜了旁人。他们之间的战场,也不仅仅是江东、两广,更在千万百姓心中。
一下决断,孙元让立刻高声道:“宣内阁诸臣。”
他要定都了,定在中原。他也要禁绝公善教,让那些妖言无法传播。他还要让那些一顶一的聪明人们想出办法,用一套不亚于公善教的东西来教化苍生。
这一战,他不会输的,至少如今他已经是天子,而她,不过是个无法称帝的女人。
然而当视线重新转回那张图时,孙元让又生出了惶恐。万一她真疯到把这张图刊行天下呢?万一她真不在乎那些传了千百年的法统、伦常呢?若中国不再是“天下之中”,那些饱学之士又要如何来描述天下,解释万物呢?
下一瞬,他压住了这些惶恐,也亲自走上前,把那画轴重新卷起。他尚且年富力强,他身边跟着的可都是能打天下的能臣名将。他已经要登临御座,成就伟业,又岂会怕这么区区一张图?
把画轴死死按在了桌上,孙元让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会输的。
朕,不会输。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就可以说了,孙元让的原型其实是朱元璋,沈凤的原型则是郑芝龙,当然还有赤旗帮的原型,是史上最强女海盗郑一嫂统辖的红旗帮,其中有不少帮规还是化用红旗帮的。不过伏波不是郑一嫂,石香姑,她只是伏波,一个生在红旗下的好儿女罢了。
明天更新最后一章,会写谁大家应该也猜到了XD感
第363章 严远
虽说赤旗帮的地盘不断扩张,治所也早早搬到了番禺,但东宁仍旧是老营所在。毕竟孙、李、林三家都是从这儿出来的,还有东林镇这座坚城, 十数年下来,倒也经营的有声有色。
不过东宁最兴盛的,并非商贸、海贸,更不是驰名海内的新瓷,而是文教。且不说第一小学坐落在此,之后又有了第一中学,便是将军庙,真知斋, 也都是赫赫有名的教化之所。帮中那些高官大多安排子弟回来求学,就是那些想要考举的士子, 也有不少来中学或是私塾进修的,只盼着多学点本事, 早日高中。
如此氛围之下, 饶是育幼院这等地方, 也跟别处大有不同了。
“你叫什么?”明明穿着旧衣裳, 却收拾的整整齐齐,负责照顾“新人”的罗恬问道。
“我叫小丫!”那新来的小丫头大声应答, 声音洪亮的要命,都引来了旁人侧目。她长得其实不差,眼睛乌溜溜的十分有神, 就是肤色黑了点,不过院里多大孩子都这样,也没什么出奇的。
罗恬不由失笑:“不必这么大声,今后你就跟着我了。你年纪尚小,干不了什么活儿,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对了,你姓什么?”
“姓,姓罗!”那丫头明显打了个磕绊,才把姓氏报了出来。
姓“罗”在赤旗帮里可是有说道的,那是在罗陵岛时传下的规矩,只要是孤儿,全都姓罗。一听这话,罗恬的神色更缓,柔声道:“既然是姓罗,以后读了书,认了字,就能给自个儿改名字了。你也不用怕,咱们院里有不少姓罗的,我也姓罗,以后你叫我恬姐就行了。”
那小丫头显然也是知道育幼院规矩的,立刻点了点头。其实罗恬也没比她大几岁,只是性情沉静,育幼院里孩子太多,这些大点的不免都要帮着照料新人。
带着小丫头边往里走,罗恬边道:“这儿都是要做活的,手脚勤快能换不少吃的、用的。不过你年纪小,只能靠学业改善伙食。等长点些,就能去敬老院、医院当杂工,或是做些缝补、洒扫的活儿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小丫头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突然问道:“那啥时候休沐呢?”
这话让罗恬止住了脚步,一下就笑了出来:“这儿可不是小学,没有休沐的说法。”
育幼院可是收容孤儿、贫户的地方,哪能跟别处一样,还安排休沐,让孩子们回家团圆的?
小丫头一下就垮了脸:“那我啥时候能出去见人?”
罗恬不免好奇了起来:“你不是姓罗吗?难不成还有家人?”
是她猜错了,这丫头不是孤儿?
那小丫头怔了怔,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哼哼哧哧道:“我,我娘没嫁人。”
罗恬一下就听懂了,她年纪虽小,经历却着实不少,哪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臂,她安慰道:“无妨的,既然想出去,那便跟小学一样,五天一休好了。不过想要顺顺当当出门,得更用功学习才行。”
这话让那小丫头高兴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罗恬又担心起来,叮嘱道:“这事你不必同旁人说起的,咱们院里的,除了极亲近的人,都不用说身世来历的。”
会成为孤儿,有些是因为天灾人祸,有些却是因为狠心的爹娘。因此院中有不少心思阴郁的孩子,传出去了终归不好。
可惜这些,小丫头是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就这么开开心心在育幼院里住了下来。
她性子的确是好,长的也好,难得还有一股聪明劲儿,很快就适应了育幼院中的生活,甚至都开始交起了朋友,看的罗恬叹为观止,当年她刚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爽利。若说有什么不妥的,恐怕也只有太倔这一点了。
总是忍不住替人出头,也容易因为一点小事跟人起争执,虽说都是孩子之间的吵闹,但也有些不妥。
过了几日,罗恬实在是忍不住了,跑过来劝道:“小丫,咱们都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将来也要互相照应,哪有得理不饶人的?”
“可他们说的不对啊,凭什么我是女娃就要靠边站?女娃又怎么了,有什么是男的能做,女的不能的?”小丫头嘀嘀咕咕抱怨道。
罗恬怔了怔,竟然也跟着寻思了起来,半晌才道:“终归是男女有别,就像女子能生孩子,男子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