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徐显荣心中的悔恨简直不能言语,他对不起邱大将军,对不起月华,更对不起死在海战中的将士。
伏波并未给他懊悔的时间:“既然如此,徐参将还是请回吧。”
徐显荣浑身一颤:“你当真不愿招安?”
这是一句废话,伏波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跟之前不同了:“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
这是什么意思?徐显荣脑中乱如麻,一时竟然没想明白。可是毫无疑问,这次出使彻底失败了。月华如今已经成了赤旗帮的帮主,只要她不点头,身在敌营,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而这番交谈也让他明白了,他没法说服对方,她有心思抱负,连意志都远超常人的坚韧,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劝服的?
面对逐客令,徐显荣迟疑良久才道:“那你呢?真要继续与朝廷为敌?”
“你我今后怕是要兵戎相见了。”伏波答的坦荡。
这话让徐显荣心中一痛,旋即惨笑出声:“也未必。”
没能完成王翎的嘱咐,他未必还有带兵的机会了,只是这次对他而言,却是好事。不再言语,徐显荣转过身,就要离开,然而临出门,他还是忍不住顿了顿足,低声道:“你要保重……”
对一个敌人说这话,肯定是不妥的,然而一想到将来,徐显荣就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不认同她的决定,但是月华终究还是军门的女儿。
伏波没有答话,徐显荣也没再等,缓缓走出门去。
一直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严远才低声道:“帮主,不杀他吗?”
虽说他能理解徐显荣想法,甚至有几分同情,然而战阵上,不能降伏的皆是敌人,放走这么个强将,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心腹大患。
伏波轻叹一声:“不必咱们动手了。”
如此忠臣良将,的确让人钦佩,然而他料错了一点,这不是天下板荡的时节,而是矛盾彻底激化,不得不洗牌重来的循环节点。在国朝将倾时做一个死节之臣,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敌人了,那巨浪是不分敌我的,站得越直,越不容变通,只是死的越快越惨,亦如邱大将军。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召集众位船长,咱们要开打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面前就是敌营,自己能依靠的却只有一叶孤舟,真是让人两股颤颤,坐立难安。王千户都开始后悔了,徐显荣那小子要是不知好歹,冒犯了人家,他岂不是也要死的不明不白?唉,要是刚才直接撤走就好了,现在闹得,连他都不得安生。
正心慌呢,身边突然有人叫道:“千户,那是不是徐参将?”
王千户赶忙定睛看去,果真见到一艘小船晃晃悠悠飘了过来,上面站着那人不是徐显荣又是谁?
“这么快?!”王千户心中大喜,人能安安稳稳回来,说明并未闹翻,然而等船靠近了,看清徐显荣的神色后,王千户又慌乱了起来。姓徐的不是胆子奇大,油盐不进吗?怎么去了一趟,回来就成了这副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模样,难不成还受了什么折辱?
也不知是不是真受伤了,徐显荣在登上官船时,脚步竟然有些踉跄。王千户可不敢耽搁,赶紧上前问道:“徐老弟,这是怎么了?那群贼人可是说了什么狠话?”
“贼人”二字,如今在徐显荣听来,当真有些刺耳。定了定神,他摇头道:“无事,他们不愿归降。”
听到这话,王千户倒不怎么意外,只是赶紧对身边人吩咐道:“快快,先掉头回去,得向大帅禀明此事。”
都谈崩了,还留在敌人的地盘,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呢。再说了,这次他又没上船,谈成什么样还不都是徐显荣一人的罪责,只是要想好怎么跟大帅禀报就是了。
徐显荣可不管对方的心思,摇摇晃晃走到了桅杆边,坐了下来。这一场会面,真的犹如身在梦中,让他心神动摇,举止失措。可惜这不是个梦……看着那插遍赤旗的船阵,徐显荣缓缓闭上了眼。
因为王千户的催促,回程可比来时快多了,等回到帅舰,见到王翎后,王千户就先火急火燎撇干净了罪责,贼人根本就不愿见他,只让姓徐的上船,他不也是为了大帅的吩咐,这才没能跟上吗?
然而话是这么说,王翎看向徐显荣的目光就有些不对了,冷声问道:“徐参将,他们为何只让你上船?你可见到赤旗帮的大头目了,究竟说了些什么?”
看着对方满是猜忌的神情,徐显荣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邱小姐只让他独自一人上船。这也是攻心计的一环啊,他真见到了赤旗帮的首领,可是那人是邱月华,是货真价实的邱氏遗孤,身为邱大将军旧部,他是怎么都撇不清了。
沉默良久,徐显荣才道:“赤旗帮的首领正是邱小姐,她不愿归顺朝廷。”
“什么?!”王翎都被惊到了,赤旗帮的首领是个女子,还是传说中的邱小姐?这,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下一刻,王翎的脸色突然一变:“于是你只见到了邱小姐,什么也没谈就回来了?”
他们当然谈了,谈了许多,可惜话不投机。徐显荣没兴趣把这些告知旁人,只冷冷道:“她说了,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
这不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吗?王翎顿时大怒,狠狠一拍桌案:“不亏是逆臣之后!”
这就骂到了邱大将军身上,然而此刻,徐显荣却觉得无所谓了。不论他有多不喜欢邱月华那番偏激的言语,有一点却是对的,邱大将军的身后名,青史自有评断。
见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也不想再说的模样,王翎心中真是恼怒异常。可是事到如今,发火也不顶用了,怎么应对这群凶残狡诈的贼匪才是关键。
若是能让人独领一军,挡住赤旗帮的人马,容他们徐徐撤退就好了。王翎不由自主看向徐显荣,然而下一刻,他在心底冷哼一声。这家伙独自前往敌舰,还不知道究竟谈了些什么,要是把殿后的兵马给他,说不定就领人降贼了呢?
不对!王翎悚然一惊,高声道:“本官派你前往敌营,是为了说降招安,你却连正使都不顾,私下跟贼匪勾连。来人,先把他压下去,好生看管!”
徐显荣这样的人,别的不说,带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若是不把他关起来,谁知道等会大战时会闹出什么乱子。万一来个里应外合,那才是防不胜防,让人性命不保呢。
立刻有人冲了上了,而这次,徐显荣根本没有闪躲,被人死死按着,押回了原本的牢笼。在想明白邱小姐让他独自登船的目的后,他就猜到会有此结果。若不能为己所用,自然就是敌人了,还有什么交情可言?他曾想过与那些从贼的人割袍断义,对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他呢?
好在,王翎未曾搜他的身,徐显荣缩在角落里,轻轻按了按胸口。方才离开时,他昏昏沉沉,忘了把那封遗书还给月华,对方也没有开口索要。此刻,那沾泪的纸页正贴肉放在他怀中。这是邱小姐留下的后手,还是如她所言,单纯的“物归原主”?徐显荣猜不透,也不想再猜了。
王翎蠢归蠢,但是有一点并未说错,如果赤旗帮太过厉害,朝廷恐怕真会再次招安。而那句“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究竟只是冷嘲热讽,还是对那些昏庸怯懦的朝廷大员们扔出的诱饵?
只要有一分招安的可能,朝廷对于邱大将军的旧部就不会赶尽杀绝。若他能安安稳稳回到番禺,多半也是降罪责罚,一路贬到边陲吧?若是运气差些,直接被冤杀也不无可能。
这片海,他怕是再也瞧不见了。
疲惫的靠在了墙上,徐显荣闭上了嘴,也不再管外面的动静。
处置了一个隐患,王翎面对的局面却未曾改变,而且要命的是,敌军竟然开始了动作,似乎要打过来了。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拦路虎,冲出重围呢?
王翎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这才招来了属下们:“如今贼人不肯归顺,又挡住了咱们的归途。想要硬冲过去,实在千难万难。番禺告急,咱们又耽搁不起,既然如此,不如兵分两路,绕道而行。”
这,这也行?下面将领又是一阵目瞪口呆,明明大军在握,直接全军突进不就行了?折损肯定会有,但是未必冲不过去啊。
察觉了众人心思,王翎冷哼一声:“你们可是想正面迎战?糊涂!如今各卫所,乃至番禺城才是吾等该惦念的,一旦被敌军缠住,拖个三五日,说不定岸上就是一片焦土了,到时候谁能付得起责任?还不如兵分两路,咱们的船毕竟多些,敌人一旦也跟着分了兵,想要拦住就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