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直似乎也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幕,他试图起身,扶着身后的石头,却又像是才发现自己一双腿早已废了一般,颓然摔在地上,而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泪横流:“以命换命,长齐,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长齐此刻倒在卫祁在怀中,吐出血来,他缓了半晌,深深呼吸一口,才望着自己那个师弟,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这一命,不是为了师傅……是为了你。”

玄直闻声一怔。

“师弟天资,虽有满身邪气,偏偏又有极强道骨,这是我最羡慕不来的。师傅总说你难以教化,若难教化,早该放任你去才是,可他偏偏对你格外严格,你因此不满……可你或许不知,那是因为,他早就想过,让你先去闯二十八道玄牝阵……”

听到“二十八道玄牝阵”,不远处的李秀色眉头微微一跳:“那不是卫道长尚未闯完的,说是破了全二十八道,便要当掌门的阵吗?”

玄直目光也稍稍滞住,看着他神情,长齐猛咳两声,又惨然笑道:“你自然从未得知此事,很是惊讶。但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了,却并未告诉你,因为我……嫉妒。”

“我从未承认过,我嫉妒你,嫉妒最信赖自己的小师弟,这该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可我就是嫉妒你,我嫉妒你如此邪气,却有如此根顾,嫉妒自己清楚的知道,若你闯阵,绝对能过,并且绝对是第一个过,嫉妒我的资质仅仅只差你那么一点,只稍稍比你迟钝了一点点,师傅……便将全部的身心放在了你的身上。”

“得知你彻底入邪的时候,师傅叹息再也管不了你之时,我甚至庆幸……你再也没有机会当掌门了。天资又如何?不去珍惜,走错了路,便如同废土。你根本无法做掌门,你过于邪、过于冥顽不灵,如同一个不确定何时会爆炸的种子,有你在,整个阴山观没有一刻能得到绝对的安宁。”

“我得知你被打断双腿,成了废人,没了性命,也曾落泪,因为我嫉妒你,却不恨你。师弟,我当真是把你当成了师弟,只是……我此生便是固执的、虚伪的,我任凭嫉妒疯长,任凭自己借‘守护阴山观’为由,去接受你的死亡,甚至庆幸你的死亡。”

“你方才说得没错,只是我从未承认过……也从不敢承认,我究竟是为了阴山观,还是为了一己私心?”

玄直眼眶发红,他低下头去:“你别说了!”

长齐却笑了笑:“其实你并非毫无察觉,不是吗?你绝非毫无城府之人,一切只是因为当初在观中,我对你太好,是你唯一信任的人罢了。”

玄直似乎有些哽咽,只冷笑道:“你那时对我……有几分真心?”

长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说道:“后来我当上掌门,常去那条你被打断腿的河里找你,可我从未找到你的尸体。我一遍遍去,一遍遍映证那里没有你的尸体,也是为了确认,我虽希望你死,却也庆幸你能‘活’。”

“玄直,”长齐轻声叹息:“我对不起你,掌门之位,我从来问心有愧。”

他面色愈发苍白,语气也愈发虚弱:“只是师弟,师傅从未对不起你。你练邪术,当时也已有过害人行为,他本当就该按阴山观戒律去要你的命。可他只废你双腿,分明是为留你一命!他只是想让你不要再一错再错罢了……师弟,我知你炼化师傅,是因为你恨,可你本就不该恨他。今日,便让一切结束,我来替师傅偿还……可好?”

他方说完,猛然一呛,口中吐出血水,苍白面庞于一瞬弥漫上无尽黑气。

卫祁在手忙脚乱自怀中寻药,可双手却是颤抖,连瓶身都再拿不住:“师傅,我一定会救你,我”

“没用的。”长齐抬手摁住他,却是笑了一笑:“为师早就气数已尽了。”

卫生祁在眼泪大颗落下,全然说不出话来:“师傅……”

“此等死法,倒也心安。”长齐久久注视于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才轻声道:“只是为师眼下,还剩最后一个心愿。”

他似吊着最后一口气,张了张嘴,望着自己爱徒,却又没说出口。

“我答应你。”

卫祁在却忽然开口。

他幼时入阴山观,被长齐拉扯长大,虽为师,却又如父如母。他已失去最亲近的师兄,如今再失去师父,世间便再没了亲人。

他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师傅的心愿,我定会完成……那剩下十三道阵,我会走完。”

“师傅,我答应你。”

沉重的声音,落于地面,顾隽与李秀色本红着眼,闻言皆是一怔,下意识朝乔吟方向看去,红衣娘子面上并无波动,狐狸眼微微一垂,手中瑶琴,却倏然断了一根。

第221章 贺姒

阴山观的众小道们此刻都殷殷地哭起来, 阴山观这掌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却是猛然一把抓上卫祁在的手臂,他瞪大双眼,掌心紧了又紧、收了又握, 许久才颤声道:“好……好!”

心愿已了, 半口气也终于吐了出去, 只剩下一声轻盈的叹息:“只可惜……对不住……”

然而话未尽,人便阖眼断了气。

卫祁在一言不发,不再哭喊,只将人轻轻靠在墙边,而后跪下行了大礼。

他的头“砰!砰!砰!”磕得又重又响, 饶是额头上已渗出血来,也还不住磕着。

阴山观众道哭声却是大了起来, 如数站去掌门面前, 齐齐跪下一道磕头。众长老沉声叹了气, 也屈身行了哀礼。

阴山观之外的几人此刻心情也很是沉重, 顾隽默哀之后,有些不忍再看,又将视线有些担忧地落在一旁的乔娘子身上。

乔吟并未抬头,许久才道:“不必看我,我没事。他做了该做的事,我无从指摘。”

话音平静,犹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视线却在不远处那道跪拜的蓝衣身影上久久停驻,却又在一瞬间 倏然收回, 一切眼底的汹涌都被遮掩, 再不复存在了。

*

度衣与长齐一死,院内似也恢复了平静。

玄直倒在石边,望着那昔日师兄闭上的眼, 似怔愣了许久,而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身子偏瘦,笑得剧烈时整个人不住地发抖,胸口因挤压那血愈流愈多。

李秀色擦了擦眼,生气道:“你笑什么!”

远处长奘望着他:“炼化僵尸并非简易之事,在替僵尸下针做蛊之时自身也要受尽蛊毒反噬,我观你此刻又受了重伤,约莫也无再多时辰。”

玄直只抬眼看他,忽道:“我可被葬在阴山观后山吗?”

未待长奘回答,其余几位长老大声道:“笑话!当年你早已被逐出,如今又犯下此等欺师炼僵之罪,邪道之身,如何可入阴山陵坟?”

玄直眼垂了垂,不再言语。

长奘叹了口气:“掌门因你而死,无论罪是否赎清,都已成定局。前尘往事不可再追,你已然造成今日死伤局面,再多的仇,便也随之了了吧。”

玄直却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来不及了。”

李秀色站在一旁,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下意识问:“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