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拆了吧。”
唐梨喋喋不休的责难被池倾高声压过,然而与此同时,谢衡玉却突然用极冷静的声音开口:“母亲要拆清河苑,尽管拆去便是。”
他这话的语气淡得没有半分情绪,同时更不曾回头看过唐梨的一眼。池倾怔了一刹,在与谢衡玉离开后院的瞬间回头朝那妇人望去。
唐梨站在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下,足下是泥泞的残雪和土壤,秋千架倒落在她身旁两侧,如同某种小兽僵冷的骸骨。唐梨扶着侍女的手痛苦地颤抖着,望向谢衡玉的眼神透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凄恨。
冬日的小院,池倾在这一刻明明牵着谢衡玉的手,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在幻境中的旁观者。
“谢衡瑾如今究竟在哪儿?”在即将离开后院前一刻,池倾忽然停住脚步,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谢衡玉身体一僵,好似被池倾这短短一句话刺伤,他苦笑了一声:“你也不信我?”
池倾摇了摇头,怔怔朝谢衡玉望去,指尖一凉,却是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朝清河苑外离去。
池倾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身再次与唐梨对视。清河苑的法阵被唐梨打破,院内徘徊的寒风好似比之前更要料峭几分,她看见那妇人发红的双眼间似有些湿润,倏乎,却有泪水顺着唐梨消瘦的面颊缓缓落下。
“您有没有一刻想过……谢衡玉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池倾怔怔看着她脸颊的泪水,声音很轻,接近梦呓,不知是在同唐梨对话,还仅仅只是自言自语,“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那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你知道些什么?”唐梨的目光在许久后才重新聚焦,她死死盯着池倾的脸,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狮,“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信他。”池倾的声音很低,在与唐梨对视的刹那,仿佛也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曾给予谢衡玉的伤害,与唐梨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都的冬季太冷了,这种冷与戈壁州不同,是狡猾无声的,沁入骨髓的寒冷。而谢衡玉像是一棵被冻僵的树,如今甚至会因过于炽烈的热量受伤,池倾不太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一点点养回来,心中涩得发闷。
“你信他……你信他……”
唐梨缓缓弯下腰去,在侍女的搀扶下,近乎颓然地跌坐回轮椅上,她佝偻着身子,忽然缓缓地,痛苦地笑出了声来:“他恨透了阿瑾,他甚至曾与家主胡言……阿瑾……与魔族沆瀣一气……”
唐梨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近乎崩溃地喊出了声:“阿瑾怎会与魔族勾结?!这世上谁都可能为魔族利用……唯有我的阿瑾不会!”
池倾不知谢衡瑾回到谢家的这几年是如何与唐梨相处的,可如今唐梨的语气过于笃定,仿佛其下另有无人知晓的隐情未明,她微蹙起眉,上前两步轻声道:“老夫人,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若谢衡玉并非妄言抹黑,只为提醒先家主,又如何呢?”
“姑娘,姑娘请别再说了。”唐梨身边的侍女一边神情焦急地蹲下身,一边朝池倾摇头道,“医师刚说了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如今实在不宜心绪如此激荡……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此话一出,仿佛印证了侍女所言一般,唐梨忽然颤抖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她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声泪俱下地扬天大笑起来:“你不懂,你和所有人一样……你们什么都不懂,又怎会理解阿瑾……他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是我的错,都是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他夜市逢魔,年少早夭我的阿瑾曾被魔族所害,又如何会与魔族勾结!”
刹那,池倾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觉贴身携带的那枚水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她条件反射般从袖中暗袋掏出水晶,见其中那枚小小的红花竟比上次所见时膨胀了一倍,以极妖异的姿态嵌入水晶内部,似有生命一般。
唐梨的嚎啕声由近而远,仿佛与池倾倏然拉出百丈的距离,她忽地只觉眼前一暗,头晕目眩地清醒时,四周灯火辉煌,烟花惊天,天都楼宇恢弘,天街繁茂,尽入眼帘。
池倾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被拉入了何时何地。
“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那是谢衡瑾的过去,是比她所熟知的藏瑾,更早的前事。
第139章 双魂双命之人。
“夫人, 中秋将至,夜市人实在太多了,万一您和小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家主……”
“好啦,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可是天都。百家聚集, 能人无数,乃是修仙界最安全不过的所在。何况, 这不是有小川你在么?”
灯火葳蕤照彻长夜,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 一名身着蓟粉外衣的年轻妇人手持精巧的小团扇,半掩眉目, 巧笑嫣然地与身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交谈。
那名为“小川”的少女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肩宽腰细,马尾高束,若非肌肤白净, 眉目清秀, 光瞧着背影, 简直与年轻的侍卫无异。
唐梨与小川交流时语气活泼、姿态亲昵,可见眼前此人, 是她十分信赖之辈。在小川面前,唐梨的身材显然娇小许多,街市喧闹, 她只好倾身凑到小川跟前念叨, 以至于她手上那精致的团扇也跟着斜过来, 扇底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忽然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在了掌中。
小川本蹙着眉听唐梨讲话, 直到怀中原本那安安静静的孩子一动,才下意识伸手护住,无奈道:“夫人您与小公子的性子当真十分相近……一团孩子气的,难怪家主怎样也不放心。”
唐梨手中的团扇动了动,顺势便被小川怀中抱着的孩子抓了过去。那孩子两岁不到的样子,裹着一身大红色的小袄,领口一圈毛绒绒的滚边,衬得他像是只圆滚滚的团子。
唐梨含笑瞧着小孩的动作,忽而伸出手,极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脸蛋,眸中却凝起了几分落寞:“阿瑾的性子这样像我……往后大起来,又该如何忍受那样清冷孤苦的日子……”
小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稍稍垂下头,并未给予唐梨半分回应。
临近中秋的时节,明月高悬于天际,既亮又圆,随风忽起的凉意穿过条条街道,自各处楼宇琼阁,商贩店家间而过,吹在人的身上也并不觉寒凉,反而有种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唐梨喜欢这样的气息,身处其间,仿佛能忘却许多尘世之外无人倾诉的烦忧与一心求道的修士不同,这些普通百姓在和平之年最大的烦恼,应当也只是柴米油盐之事,吵吵闹闹,总也能过去的吧。
唐梨从小川怀中接过自己小小的孩子,将被秋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脸颊,轻轻贴上谢衡瑾胸前柔软的小袄,片刻后才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小川道:“听说今年中秋灯宴早几日便开了,我们也去瞧瞧吧。”
街市的灯火太亮,小川头顶正明晃晃地浮着一只大大的灯笼,那是人族最常见的样式,与灯宴上形态各异的花灯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小川抬头看着那灯笼,在那么短短几息的片刻,眼里仿佛闪过了几分挣扎。
她默了默,劝唐梨说:“还是别去了,灯宴上人只会更多,家主若知道了……”
“唉呀,你这小姑娘,怎么跟个古板的老头似的。”
唐梨故作生气地板起脸,一手抱着谢衡瑾,一手拉住小川,转身往人流中而去。
“灯宴,灯宴……灯宴的入口在哪儿呢?”唐梨一边走一边侧过脸小川,“你一定知道的吧?”
小川板着脸,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唐梨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到一旁的小摊向摊主问寻。她是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五官也玲珑,不笑时尚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之气,笑起来脸颊却有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显得异常甜美。即便身为人母,她身上依旧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之感,让人十分想要亲近。
不过片刻,唐梨便问到了灯宴的位置,她笑嘻嘻地重新走回小川身边,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有些撒娇地轻声道:“小川,我的手臂好酸。”
小川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一手背在身后,听了她的话,依旧紧紧抿着唇:“小川仅有护卫之责,夫人还是自己抱着小公子吧。”
唐梨见少女肉眼可见地不悦,只好抱着谢衡瑾,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小川,我知道你最好了。偌大的谢家内门,只有你理解我的心思……自从阁老做了那个预言之后,我陪着这孩子的时间,就仿佛屈指可数一般。”
“我想着自己幼年时的光阴,也只有哥哥姐姐带我来各种灯会市集玩闹时才最开心。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阿瑾现在太小了,便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若他再大一些,懂事了一些……他或许便要如那预言一般,成为一个无心无情,只知修道练剑的人了小川,这样的人生,难道真的是开心的吗?”
小川皱着眉,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唐梨怀中的孩子,勉强道:“夫人,即便阁老的预言成真,那也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