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池倾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谢衡玉在自己那痛苦与甜蜜的记忆中不断地翻捡,第一次急匆匆地忽略了池倾口中不计其数的甜言蜜语,马不停蹄地向前追溯,直至追溯到两人相见的第一眼。
那时候,那初见的一眼是池倾先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颤然却强硬地逼视了他的眼睛啊。
然后……然后她就要他留在花别塔了……再然后,她就给了他“情人或是仆侍”的选项了……
原来,从第一眼开始,就都是假的。
也是啊……她给他的喜爱热烈又突然,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配得上……
可他最初……分明是警惕的他本该一直保持警惕的。
他怎会认为那是上天的恩赐呢……他怎会又一次犯了傻,以为那是真真切切给他的东西啊?!
池倾和唐梨的脸在谢衡玉的脑海中反复交替,一面是少女口中真挚而温柔的“喜欢”,一面是唐梨怔忪而坚定的拥抱。
他一定是世间最大的蠢货,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溺进同一条河流……为何过去了十多年……他还是……依旧让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别人。
谢衡玉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却明确感到一种被凌迟处死般,缓慢却彻骨的痛意,贴着骨头一点点渗了上来。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冷了下来他一定是病了,像是好不容易躲进壳子里的蜗牛,又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到了盐堆里。
身体里的水分是要流尽了似的,尽管还在挣扎,还在陷落,却偏偏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浮生一梦锐利的棱角贴着谢衡玉的掌心,硬得像是能割伤一些什么他将它拿起来,那剔透的截面竟然恰好映出那双眼睛的轮廓。
那双眼睛……那双和谢衡瑾,和藏瑾长得那么像那么像的眼睛,它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来到了他的身旁,可是……那并不是真的给他的啊!
说不清这到底究竟是谁的七苦幻境了,由“求不得”起头的无数苦痛,像是利剑般毫不留情地刺入青年的身体。
谢衡玉崩溃地,魔怔般地看着浮生一梦中的那双眼睛,颓然跪倒在地上,然后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眶。
好痛啊……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是可以解脱的吧。
一向修剪齐整的指尖贴着眉骨的下沿,微微陷入肌肤,他一点点摸索着那只眼睛的轮廓,从微热的颤抖的眼皮,到柔软的细长的睫毛,还有血肉与神经之下那个小小的球体。
这是那么脆弱的一个部位,一箭洞穿的话,人是必死无疑的。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双眼睛呢?
她们怎么都只喜欢这双眼睛呢?
谢衡玉压抑着,实在控制不住,一下子失声笑了出来,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血液非常相似,他像是出了什么问题般抽搐着撑在地上,一手拿着浮生一梦,一手细细地触摸着双眼的皮肤。
真奇怪啊,这东西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眼泪来呢?他有那么难受吗?可是他的这些苦难,不都是这双眼睛给他带来的吗?
谢衡玉微侧了侧脸,一种陌生的漠然之感忽然从他的心头涌起。那个刹那,他望向己双眼的目光突然之间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深究起来,没有半点熟悉,陌生之余竟是憎恶更多一些。
他垂下手,将浮生一梦从左手换到右手,握紧,露出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自己的眼球。
危险逼近,那只眼睛没有眨动,浮生一梦中的那个倒影也一瞬不瞬地睁着,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其中滚落,镜里镜外对视着,不像是同一双眼睛。
谢衡玉想,如果从这里切割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笑起来,光是这样想着,内心都生出一种解脱的快意,那种不断在心底纠缠的苦痛仿佛也缓解了一些。
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手在暗地里推动着他的动作就这样,只要再深入几寸……
鬼使神差,尖利的部分缓缓逼近……
“不要!不要!!求求你了!!!”突然,一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的尖叫从幻境那处传来。
仿佛溺水之人被猛地拽上了岸,浮生一梦从掌心掉落在地,谢衡玉仓皇喘了口气,转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目光转动之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当真正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那双灰眸中好不容易重新凝起的微光,又顷刻散了个干净。
七苦幻境此刻已没了太多的细节,应当是池倾的那段记忆里空空荡荡,也留不住太多的东西。
那是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满身绷带的人。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显得格外沉重,即便没有入土为安,看上去也跟躺在棺材里差不了多少因为没有生机,甚至是半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到。
他静静躺在那儿,只看一眼,便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池倾在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他,她窒息般冲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又被烁炎立刻扶稳,她往他那边走,腿脚发软,几乎是蹭着地被烁炎拖着过去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视线才终于从榻上移开随着她视线的移动,幻境中又多了些色彩。
那是一张张围着床榻的人脸,从那些模糊的色块中,谢衡玉意识到这些都是妖族的医师。他们脸上某个红色的部分开开合合,应当是对池倾说了些什么,但她的这段记忆太混乱了,谢衡玉什么都听不清,在一阵阵嗡嗡声的背后,他只看见她绝望地哀哭出声。
“不行的,不行的,你们不是妖族最好的医师吗?你们说过能救他的啊……不行的……他不能死的,不要放弃,你们不能放弃,再救一下,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扑到一位位医师面前,伸手去拉他们的手臂,医师的脸因此逐个清晰有些是谢衡玉在戈壁洲见过的,有些是陌生的。
她一个个求过去,那些医师却又一个个回避了她的目光。幻境中仿佛有一束光追在她身后,明暗明暗地交错,如同她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的过程。
“医尊。”烁炎无奈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传来,“你同她说。”
池倾抬起脸,惶惑的目光移到从人群后走出的一位灰衣白发山羊胡的老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大眼睛里有着可怜兮兮的期待。
“小朋友,”医尊沉沉出了一口气,“人族有句话,生死有命……”
池倾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她恍惚地后退了一步,抗拒地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他才二十出头……他没有这样的命……”
“倾倾……”烁炎上前用力握住妹妹的手,皱着眉朝医尊用力摇了摇头。
池倾回过头,怔怔望着烁炎,无措地喃喃:“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你之前……是在骗我的,对吧?”
“我……”烁炎沉默了一刹,知道在这个节点,自己再说什么也劝慰不到她。可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妹妹,不知道若是自己承认了说谎的事实,池倾会不会因此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