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董嫣却只是看着他酒盅里荡漾的酒液,面不改色道:“我只是想知道,生出这么多大名士的地方,会有什么不同。”
他听她如此说,轻轻笑了笑,“其实,我们小时候和司马家的小公子们,没什么不同,读书、论道、写文章,等长到十多岁时,族长便会在家族中遴选那些拔尖的少年,送到地方去做官,世家大族,大抵都是如此罢。”
董嫣生长在凉州,中原世家大族的事情,父亲、郭嘉同她说过的,她便知道一些,没有说过的,她便不甚清楚。
原来生在世家大族,自小便都是这样的。
“那你年少时被送去做过什么官?”
郭嘉正端起酒盅,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我从来没有做过官,如今也只不过是为主公出谋划策,算不得有什么官职。”
董嫣不大明白,她抬眸看着他,微微蹙起眉心,“可你不是说,士族都会遴选族中拔尖的少年去各地做官么?你这样的才智,竟还算不上出众?”
董嫣话毕,郭嘉竟微微冷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讥诮,“我的才智,他们可看不上。若不能为他们所用,那些人宁愿选些更听话的人。”
郭嘉眼睛微微眯着,修长的指节握着酒盅,微微一转,盅中酒液泛起微澜。
不知不觉,在说话间他又多灌了几盅酒,他话里的“他们”,不知说的是整个颍川士族的族长们,还是仅是郭家的族长。
不过依郭嘉的性子,确实不是那会为了得家族中长辈青眼而低头的人。倘若他十年前也像现在这样,族中长辈觉得他不好掌控,便宁愿弃了他,也是有可能的。
想来他多年未回颍川,也与这个有关吧。
“那你后来,便自己离开了?”
郭嘉手里捏着酒盅,冲她晃了晃,便当作是否认了,“过了四五年后我才离开颍川,是我那族兄郭图,”他顿了一下,侧眸看向董嫣,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你见过的,在河东袁本初营中。”
郭嘉继续道:“他那时已经在袁本初那儿谋了不错的职位,又与我交情不错,便邀我一同为袁绍效力。”
董嫣想起第一次见郭嘉时,他身旁那个袁绍军中的军师。她心想,原来那么早之前郭图就邀请过郭嘉去袁本初处效力,想来距今也有五六年了。
“那你拒绝了?”
“我去了,在家总归也是无事。”
董嫣一噎,“你去给袁绍做谋士了?”
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是在袁绍营中,那......难道郭嘉在袁绍处待了好些年才决定离开的吗?可是她回忆起当日的场景,记得郭嘉说过,郭图才是袁军营中说得上话的人。
郭嘉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仿佛自嘲般笑了笑,“曾经我也以为,袁本初代表的汝南袁氏,是天下士族领袖,他家世显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又有那么雄厚的实力,应当也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过了几个月,我便发现袁绍只是金玉其外,却并不是个能治国平天下之人。”
“可你......却在他那里待了好几年?”董嫣觉得,这不大像郭嘉的性子。
“不,几个月后我便走了。从袁本初处离开后,我自己寻了个地方住下,读书、耕种、饮酒......”他伸出没有拿着酒盅的另一只手,伸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着。
“六年。”
第28章 似醉未醉 “上来吧,我背你。”……
六年。
董承前半生在争分夺秒地打仗,为了在牛辅军中挣得更高的地位,他在军中待的时间比家里多多了,甚至连董嫣的母亲去世时,他也只回家待了三天。
董嫣看了许多年,便习惯了父亲总是在忙碌、在奔波,等来到中原,又是匆匆忙忙的打仗、争权、与其他将军们合作、争斗......
就连太平盛世,六年对于有才干的人来说都是极其宝贵的,或许就能做成一番大事,更何况是乱世。
乱世之人本就是过了今日,便不知有没有明日的。
董嫣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有多大的雄心和远志,才能让他在离开袁绍后......隐居了足足六年,只为得一时机、求一明主。
她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郭嘉说话,听着他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和想法下着酒说出来,就这样看着他几乎将满桌的酒都饮尽,然后她诚恳地对郭嘉说:“你这份豁达,我很少在旁人身上看到。”
“豁达?”郭嘉笑了笑,“要说起豁达,我不如你。”
“这六年里,我的日子过得清闲,书读倦了便去田里耕种,夜里对月独酌,兴起时提笔写下天下大势,却无人能赏。”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语气似是带着几分喟叹,“我想过很多次,我会不会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生籍籍无名,就在山野间荒度了此生。”
“我不甘心。”
董嫣愣了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郭嘉不是那个桀骜不羁、满眼尽是轻狂笑意的名士,而是一个曾经迷茫过、孤独过,却仍执着于心中志向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会叹惜当下、会彷徨未来的人。
“可你不一样,你记得你我在胡大娘......”郭嘉说到这个名字,想起胡大娘的死,眼神微微一黯,停了一下才继续道:“在胡大娘家中时,你对我说,你自己选的,便认了,便会不后悔。”
“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个女子。”他伸手去拿酒壶,手指绕过壶柄,习惯性地微微一晃,然而壶身轻得过分,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几壶酒都已经见底了。
董嫣见状,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轻轻晃了晃,听着壶中酒液的荡漾声,她嘴角弯起,将酒递到他面前:“这里还有。”
郭嘉看了她一眼,却摇了摇手,“阿嫣,今日谢谢你。”
“谢我?谢我请了你一顿好酒吗?”董嫣眼眸微弯,笑得明艳动人,“若为了这个,那你是该谢谢我。”
郭嘉看着董嫣,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弯着,唇角的弧度带着少女独有的灵动,又不失几分温柔。
那笑意落在郭嘉眼中,竟似有些晃眼。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像极了酒不是烈酒的灼热,也不是清酒的寡淡,而是恰到好处的温醇,让人微醺却又不愿醒来。
瞬间的晃神后,他笑着摇摇头,“我从前从未和别人讲过这些,这么多年埋在心里的这些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董嫣张了张嘴,他觉得郭嘉今日似乎是有些醉了,却又和司马府那次不同,他好像,还很清醒。
她心跳的快了几分,下意识开口:“那你,为什么告诉我?”